第二部 1747,十二年後 1747年7月16日

這個早晨我醒來時,腦中靈光一閃。當然了。尖耳朵是布雷多克軍的成員,布雷多克軍則在尼德蘭共和國編入了奧蘭治親王本人指揮的部隊,那才是尖耳朵該呆的地方。他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為……

因為他擅離職守,正急著回去,估計是想趕在他的缺席被發現之前。

這意味著他在黑森林出現沒有獲得官方批准。意味著布雷多克作為他的上級中校,並不知道此事。或多半不知道此事。

對不起,「刮刮」。我再次全力驅馳它——這將是它連續第三天長途奔襲——我注意到它的疲憊,辛勞使它速度降了下來。儘管如此,才過不到半小時我們就已來到尖耳朵又一營地的遺迹,這一次,我沒有停下測試餘燼的溫度,而是催促「刮刮」繼續走,只在下一座山頭讓它休息片刻,取出望遠鏡搜查面前的地區,一寸一寸……最後我看到他了。就在那裡,一個細小的黑點策馬爬上遠山,我親眼看著他被繁茂的樹叢吞沒。

這是到哪了?我不清楚我們是否已越過邊境,進入尼德蘭共和國的領土。我有兩天沒撞見別的活人了,除了我自己的呼吸聲和刮刮的響鼻,什麼都聽不到。

一切很快就會改變。我在二十分鐘之後就進了目標鑽入的同一片叢林。我首先看到的是一輛被棄的馬車。馬的屍體倒在一旁,蒼蠅圍著它無神的眼睛爬來爬去,這幅景象讓「刮刮」受驚地略一揚前蹄。和我一樣,它習慣了寂寥,只有我、樹木、鳥類為伴。眼前突如其來的醜惡一幕卻提醒著我們,歐洲大陸從未遠離紛爭和戰火。

我們速度放得更慢,在樹叢和橫七豎八的障礙間小心翼翼地穿行。越往下走,便見到越多燒焦的植物被折斷、踩踏在地。已經可以確定這裡發生過一場打鬥:我開始看見人的屍體,四肢大張、死不瞑目,無名的死者被暗紅的血和污泥一泡更加難以分辨,只有靠露出的幾抹制服猜測其歸屬:白色是法國,藍色是尼德蘭。我看到損毀的滑膛槍、折斷的刺刀和長劍,任何還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已被搜颳走。我走出了樹林,正對的是一整片戰場,靜靜躺著更多的遺骸。誠然,以戰爭的尺度衡量它不過是一場小戰役,可置身其中,只覺得死亡漫山遍野。

我不敢肯定仗是多久之前打的:久到清道夫已打掃了戰場,但還沒足夠的時間移走屍體;根據屍體的狀態和田野上空至今縈繞不散的黑煙來判斷,推測在一天之內——硝煙遮天蔽日,和自然界的晨霧相似,但散發著濃烈辛辣的味道。

地里被馬蹄、人足攪過,越發的泥濘。「刮刮」腳下開始掙扎,我拉它轉頭,企圖繞著田野的邊緣走。正當它在淤泥里一步一跌撞,幾乎把我從身前甩落的時候,我的視線捕捉到了前方的尖耳朵。他和我們隔著一個戰場的長度,約莫半英里,只是一個迷迷濛蒙、難以分辨的身影,同樣在污泥地里掙扎前行。他的馬想必和我的一樣勞累不堪,因為他已跳下馬來,乾脆拉起韁繩牽著它走。咒罵聲從田野那頭隱約傳來。

我取出望遠鏡,更仔細地觀察他。上一次近距離看他還是十二年前,別提他還戴著一頂面具,我發現自己充滿了好奇——甚至希望,第一次有機會直擊他的容貌,或許能看出些什麼來。他會是我認識的某人嗎?

不。就是一個男人,飽經風霜、頭髮斑白,和他同伴現在的樣子差不多,而且髒兮兮的,因長途跋涉形容憔悴不堪。看到他,沒有恍然大悟,也沒有任何謎題解開。他就是一個男人,一名英軍士兵,和我在黑森林殺掉的一樣。

我看到他透過迷霧,伸長了脖子眺望我。他也從大衣里取出自己的望遠鏡,我倆透過鏡筒互相研究對方了一陣子,隨後我見到他跑回馬籠頭邊跳了上去,抖擻起精神猛甩韁繩,不時扭頭瞟一眼田野這頭的我。

他認出我來了。很好。我把「刮刮」拉到土地更堅實一點的地方,它又能踩穩了,我們總算得以正常前進。在我前方,尖耳朵的身影越發清晰,我可以辨認出他吃力駕馭坐騎的樣子。忽然間,他卡在泥里動彈不得,而我追近了,不一會兒就會和他遭遇,他的表情顯然是意識到了這點。

然後他採取了這種情況下的唯一選擇:拋下韁繩下馬狂奔。與此同時,我腳下的土壤猛地陷落,「刮刮」又快站不住腳了。我快速在它耳邊低語了一句「謝謝你」,便從馬背躍下,徒步追趕。

過去幾天的勞乏如洪水衝擊著我,要將我吞噬。淤泥彷彿有股吸力,扯住我的靴子往下墜,每一步都不似奔跑而好比涉水,空氣進入肺葉發出刺耳的響聲,如同吸進的是沙子。每一塊肌肉都囂叫著發出抗議、鑽心地疼,似乎在求我不要走了。我只能寄希望於前面的人同樣費力,甚至比我更費力。唯一激勵著我繼續、讓我雙腿蹬動且胸膛起伏著喘粗氣的,是我對差距不斷在縮小的認知。

他回頭瞥了一眼,我已經近到看清他因恐懼而睜大的雙眼——他沒有了面具。儘管痛苦又疲頓,我還是沖他咧嘴一笑,缺水皺褶的嘴唇被扯開,露出牙齒。

他繼續沒命地往前趕,發出使勁的哼哼聲。天開始淅淅瀝瀝下雨,為白晝多添一重霧氣,我們如同被困在一塊炭筆塗抹出的天地。

他再次冒險回頭,發現我又近了;這一次他停了下來,拔出劍雙手握著,肩膀塌著,呼吸粗重。他看起來萎靡不堪,像是一個夜以繼日騎馬趕路、幾乎無眠的人。當然,更像一個等著挨揍的人。

可我錯了;他誘騙我上前,而我就像傻子似的中了招。下一秒我絆了一下,結結實實向前摔倒,我跌進一大片厚厚的、緩緩滲水的淤泥中,徹底阻斷了前路。

「哦,老天。」我說。

我的腳消失了,然後是我的腳踝,還沒反應過來泥已漫過了我的膝蓋。我孤注一擲地扯動雙腿,想要掙脫出來,同時一隻手緊緊扒住身側稍硬的土地,支撐住體重,另一隻手試著把劍舉高。

我轉頭望向尖耳朵,這會兒輪到他笑了。他走上來,兩手握劍重重地向下劈砍,力道足夠,可惜略顯笨拙。我攢足力氣,悶哼一聲,迎上並擋下了這一擊,鐵器相交在一起,叮噹作響,他被震得後退了幾步。趁他失去平衡,我將一條腿拔了出來,靴子則留在了泥里,露出我的白襪子,雖然髒了,比起周圍的污泥卻白得耀眼。

眼看他的優勢被摧毀,尖耳朵再次逼上來,這一次改前刺,我舉劍抵擋了一次、兩次。有一會兒只聽得劍鋒相擊聲,我倆的哼聲和雨聲。雨勢漸猛,劈劈啪啪砸進泥土,我默默感謝上蒼,他的狡詐伎倆已經窮盡了。

他終於發現,挪到後方攻擊我會更難抵抗。但我先一步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一劍揮出,劈中他露在靴子外的膝蓋,他向後跌去,發出痛苦的慘嚎。吃痛而憤怒地吼了一聲後,他再度爬起,或許是勝利沒有想像中來得容易,讓他惱火的同時賦予他動力,他伸出完好的那條腿狠踢向我。

我用另一隻手抓住這條腿,用盡全身力氣扭轉,他在空中打了個旋,面朝下,四腳朝地摔進土裡。

他試圖就地翻滾,但要麼摔暈了頭,要麼速度太慢,總之還未有動作,我已直接把劍插入他的大腿後部,鋒刃刺穿肌肉,扎進土壤,把他釘在了地上。同時我以劍柄為抓手,用力一擰,將自己拉出淤泥,第二隻靴子也留在了地里。

他尖叫著扭動,但被腿上的劍固定在了原地,掙脫不得。之前我用劍當槓桿脫身,加在傷口上的分量一定讓他難以忍受。他凄厲地喊著,眼睛翻白。即便如此,他還是瘋狂劈砍,我手上已經沒了兵器,控制不了平衡地向著他撲通栽倒,彷彿一條落在旱地的魚。劍劃傷我一側的脖子,開了一條口子,鮮血帶著溫熱流過皮膚。

我伸手要奪他手中的劍,再次扭鬥起來。一邊廝打,一邊咒罵聲不斷。這時,我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清晰的越走越近的腳步聲。然後是說話聲。有人說著荷蘭語。我罵了一句。

「不,」一個聲音道,我意識到是我自己的。

他一定也聽到了。

「你太遲了,肯威。」他咆哮。

鏗鏘的步伐從我身後傳來。雨聲。我自己「不不不要」的喊聲,和一個用英語說的「那邊的,說你呢,馬上住手。」

我從尖耳朵身邊扭曲著爬起來,惱火地拍打身上濕漉漉的泥土,不理會他粗嘎刺耳的長笑,站直身體迎接從雨霧中出現的部隊,讓自己盡量站姿挺拔,開口道:「我的名字是海瑟姆·肯威,我是愛德華·布雷多克中校的一名同伴。我要求這個人交由我監管。」

我聽到一串笑聲,不確定那是來自被釘在地上的尖耳朵,還是這一小撥雨中浮現的軍人里的哪一個,聽起來好像田野放出的幽魂。我注意到他們的指揮官留著一抹唇髭,身穿一件骯髒、濡濕的雙排扣短上衣,綴有金色的穗帶,已被雨水泡得變了顏色。我見他舉起了什麼東西,擊中前的一瞬我才看清他用劍柄抽打我,我隨即失去了意識。

他們不處決昏迷的人,那樣有失高尚。哪怕是愛德華·布雷多克麾下部隊也不這麼做。

所以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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