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因為學校里沒有多餘的辦公室了——為了保留燃料以備軍用,許多教學樓都關閉了——西蒙只得以在主圖書館地下室的一間小閱覽室中工作。這閱覽室大概是衣櫥的大小,灰色金屬牆邊固定了一張灰色金屬桌,周圍還有幾個灰色金屬書架。為了讓這狹小的空間變得舒適一些,她在牆上掛了一些全家福,這些照片都已經褪色,且邊緣都有些泛卷了。房間的滑動門打開後通向一條長長的幽暗的走廊,門的兩邊還有幾堆書,從地面一直堆到了天花板,除此以外,就只有一扇鞋盒大小的窄窗了。

倚在座位上,伸了伸手臂,她又翻了翻桌上堆著的那幾冊積滿了灰塵的書、專著和一些學術刊物。這些都是父親研究過的東西,儘管看著他瀏覽過的文章,翻著他翻閱過的資料對她來說是一種慰藉,卻也令她發狂。在這些書里,就存在著答案——石棺內容的答案,它所蘊藏的力量的答案,甚至還有他父親死亡之謎的答案。然而,只要那個重要的藍色文件夾依舊下落不明,西蒙就會一直對她父親「意外死亡」的這個裁決存疑,而且她下定決心,無論用什麼方法,無論答案是否符合邏輯,她都一定要找出來。

無論她有多疲憊——有幾次她發現自己竟然對著虛空發獃——也沒有放棄繼續查找下去。

在一本老舊的皮裝書中,她發現了幾張小紙條,上面是父親獨特的筆跡,他似乎打算第二天再從那裡繼續研究。她把每張小紙條都收進一個單獨的活頁夾中,然而其中讓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父親抄寫的一則預言,摘自基督教最早出現的聖人所說的一段話;這本書來自約翰·威瑟斯彭的私人圖書館,他是十八世紀曾掌管學校的一位校長,一名蘇格蘭牧師,同時還是一名神學家。雖然其中的有些話聽上去有點《啟示錄》的風格,那些話無一例外地指向「神聖的荒漠隱士」,很顯然就是埃及的聖安東尼。

「在那片貧瘠的、蛇蠍橫行的沙漠,毀滅的種子可能已經種下,正逐漸發芽。」

因為書有些生霉的緣故,下面的幾行被污跡覆蓋了,根本認不清楚,而且看上去她父親也放棄分析這些句子了。

但接下去是這樣的「……從沙漠上升起,就像一道焰柱劈了下來,灼瞎了所有目睹這一切的人的雙眼,燒光了這片土地上生命賴以生存的一切,直至十世,不得重生。」這後面又少了一兩句話,再接著便是,「甚至連雲層都燃燒了起來。」

這段文章除了有些詩意以外,和大部分的教父文學別無二致,都是早期的先知和可憐的聖徒發出的警告和末日的預言。在文章的底部,她父親潦草地寫著「聖安東尼之火?」。儘管西蒙知道這個詞指的是皮膚病,通常與豬倌有關,但她還是不敢確定父親會不會發現了第二個、可能更為重要的意義。

還有一件事情,也逐漸明了了。她父親一定注意到了惡魔轉世這個觀點。他摘錄了一段《羅馬禮書》中的天主教文字,其中介紹了重要的驅邪儀式和實施辦法,還有許多來自印度和埃及的秘傳資料。除此以外,她還發現了幾篇摘自《光明篇》的文章,那是一本猶太教的隱秘教材,主要介紹的是卡巴拉 課程。文章中描畫了惡魔是如何鑽進受害者的靈魂中的,怎麼通過念誦三遍《聖經》的詩篇91將它驅逐出去;當大主教用羊角號吹奏音樂時,那聲音將會「讓人周身搖顫」,並且將惡魔的靈魂震散。

即使是穆斯林,也有自己處置遊盪惡靈的方法。先知穆罕穆德 曾經指引他的信徒閱讀《古蘭經》 的最後三章——誠篤、黎明和人類——並飲用滲滲泉 的聖水。

這些信仰中——甚至包括印度教——沒有一個會質疑黑暗力量是否真的存在,或它們是否真的可以從一個活體跳到另一個活體身上。

惡魔被視作寄生生物,極容易改變且頑固,寄宿在靈魂當中,西蒙讀著讀著,發現她的父親正嘗試著用某種方法把這些資料聯繫在一起,為此他畫了很多的箭頭,還做了很多批註和交叉引用。僅僅是看著父親的筆記出現在書中夾著的這些紙片上,就足以堅定她的決心了——要完成父親剛剛開始的事業。無意間,她注意到自己正牢牢地握著頸間那個圓形的吊墜。

她剛準備開始研究——他寫的「封印/薩圖努斯 /牽制」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在下面划了三條線呢?——便感覺自己聽見走廊上有些聲響。

是圖書館手推車的輪子刮擦著地面的聲音。

她之前申請從特藏館調閱一張二十世紀美索不達米亞 的地圖,心想圖書管理員終於把東西送來了。但那聲音卻經過了門口,於是她打開門,向走廊上探了探頭,但那手推車早已隱入書架之中了。她唯一可以看見的只有一個身著長大衣的背影——矮小而神秘,低沉著頭——沿著走道推著手推車。

「停一下!」她叫道,「你那裡有沒有什麼東西要給我?」

那男人推著車消失了,她又叫道:「你那裡有我要的地圖嗎?」

還是沒有回答。西蒙有些惱火,穿上桌下蹬掉的鞋子,嘀咕著關上了房間門,也沒顧得上密碼鎖便急急地追了上去。除了她這間房間以外,只有盡頭處的那間閱覽室的小窗戶里透著些許光亮。

當她尋到手推車消失的書架盡頭時,早就沒了它的蹤影了。

她停下來仔細聽了聽,似乎還能聽見手推車的輪子在書架深處的走廊上摩擦的聲響。在四十瓦的燈光下,這書架像是沒有盡頭;實際上,普林斯頓的圖書館是國內最大的開放性圖書館之一,館藏書有近兩百萬本,儘管平常她都因此慶幸,但此刻她只希望這裡再小一些就好了。每次她覺得自己看到了手推車的一角,它則會又一次地消失在這迷宮之中,為此她不得不到另一條走廊上繼續尋找。

那個管理員要麼就是聾了,要麼就是太遲鈍,也有可能兩者他都佔了。不管是什麼原因,她都沒有得到回應。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白費力氣,也許她應該回去,出門時再重新向主樓層的館長申請一次。

一個學生,埋頭看著書,頭也不抬地走過她的身旁。

接著,就在她即將放棄的時候,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就像在戲弄她一樣,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些。越走越近,就像是在陰暗的地下海洋中潛游似的,從一片光亮處移到另一片,徘徊在死角周圍和一排排聳立的書架後。西蒙一邊走一邊瞟著書名,大部分都是外語。有些書已經非常老舊了,連書脊上的字都已經模糊不清了。他們看上去像在1746年建校時就已經擺在這兒了,現在卻依舊被傳閱著,真是個奇蹟。盧卡斯某次和她開玩笑說,他曾在借閱卡上發現過喬治·華盛頓 的名字。

自從那夜他來過她酒店的房間後,她就一直努力地將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工作上。有時她能忘記那件事,就半個小時,或者再久一點點。儘管她已經非常努力了,她還是抑制不住自己去想旅館的那個夜晚。在此期間,時間會飛快地流逝,而她心裡只能浮現出他將她抱起,放在床上的畫面;也只能感受到他的手撕碎她的衣服,愛撫著她的身體的感覺。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不,她心裡想,這也不是真的,她根本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當她轉身走向另一個空空的走道時——毫不意外——在那裡她隱約聞見了泥土的氣息。就像是剛剛被翻過的泥土。

「你好?」她轉著身,沖著周遭的空氣問道,「能聽見嗎?」

在書架的盡頭,她看見什麼東西突了出來,於是匆忙奔去。「啊,原來在這兒。」直到她走近才發現,那並不是手推車,而是圖書館放置在這裡的一個踩腳凳,為了方便那些矮一些的閱覽者的。

最後她走入了一個死角。地下室到了盡頭,她的耐心也是。轉過身向回邁去,她似乎看見一個人影閃過。

「你好?」她試探道。那個身影還在移動,卻還是沒有回答。

她透過書頂看向另一側的走廊。「你好?」

這次,她依舊沒有得到回應,但某樣東西阻止了她繼續追問下去。

阻止她繼續暴露自己的位置。

她儘可能躡手躡腳地溜進旁邊的走道上。每當確認沒人後,再悄悄溜到旁邊的走道上去。

但她仍然能感受到另一個活物的存在,而且就在附近。

草皮的味道愈加明顯了。

她踩下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但腳後跟還是弄出了些聲響。

她甚至聽見了他的呼吸聲。一陣牙齒碰撞的聲音,就像是某個東西嘴裡塞滿了牙齒一樣。她突然想到那幅古老的蝕刻上攻擊聖安東尼的野獸。

倚在書架的一端,她脫下了一隻鞋子,接著另一隻,拿在手中,慢慢地向通往主樓層的樓梯移動過去。

那沉重的呼吸又來了,比之前更近了。她彎下身子,從書堆的縫隙中瞄了一眼隔壁的走道。什麼東西在移動著,身影陰暗而模糊,背對著她。

她低伏下身子,深深地咽了一口唾沫——她的嘴突然像在撒哈拉沙漠時一樣乾燥——她沿著兩架書間狹窄的走道,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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