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警察帶著愛因斯坦教授和他的朋友離開了體育館,進了一輛警車,一路鳴著警笛、閃著警燈開回了莫色爾大街。海倫早早便等在前廊上了,一等他們到達便趕緊把他們領了回去,將常年開著的紗門和里門都關上並鎖了起來。一名警察環抱著雙臂,守護在前門台階處。

羅素、齊拉德和哥德爾比想像中要更激動些,唯有愛因斯坦還是出奇得平靜。總之這場意外是結束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影響——除了那個帶著黑色眼罩的年輕人,他好像傷得很嚴重。他應該關心一下他的狀況的。

就在海倫關心著其他人,給他們端上熱茶和白蘭地,給顫抖的哥德爾披上毯子時,愛因斯坦獨自走上他的辦公室開始思考了起來。他脫下外套,剛準備扔向沙發時,他發現領口上沾了些像血一樣的斑點。他知道一定不是自己的,現在他更擔心那個戴眼罩的年輕人的安危了。他總覺得之前在哪裡見過那個年輕人,一會兒他便想起來了——他曾經在對面屋子的門廊前看到過他一兩次。啊,這樣他就更容易了解他的狀況了。

將一些紙張從他的座椅上掃開——海倫有時會將他的信件堆在他的椅子上,這樣他就不會忘記了——他一屁股坐了下來,又長嘆了一口氣。一方面來說,他有些意外,這種事在他身上發生的頻率並不高。他每天都會收到各行各業的粉絲寄來的信——嶄露頭角的科學家、上學的孩子,甚至偶爾會有一些女性仰慕者——這些令人愉悅的信件中還混雜著一些憤怒的來信,寄信人通常是些狂熱分子、瘋子、陰謀論者、反猶分子,還有傲慢的美國愛國人士——愛因斯坦認識的一個叫約翰·埃德加·胡佛 的傢伙就曾懷疑他是親蘇分子,正因如此,曾有好幾年聯邦調查局都存著他的檔案。毫無疑問,愛因斯坦曾享受的最高機密權被廢,一定是胡佛從中作梗的結果。

而奧本海默悄悄地躲過了這一劫,正是由於來找愛因斯坦幫的忙。

不出所料,幾分鐘後電話聲響起。和往常一樣,他等著海倫在樓下接完電話以後上來敲門。敲門聲響起時,他問:「是誰?」

「教授,是從新墨西哥州打來的。」

他早就料到了。將椅子轉到桌前,推開桌上的碎紙片,拿起聽筒。他還沒來得及打招呼,這頭就傳來奧本海默急切的聲音:「你還好嗎?」

「是的,羅伯特,我還好。」

「聽說那名殺手已經死了。」

死了嗎?愛因斯坦不是很清楚。「他不大可能是殺手,如果是的話,我怎麼還能站在這裡和你通電話呢?」即便在最糟糕、最難熬的時刻,他也總是喜歡開開玩笑來緩解一下。「邏輯上說是這樣的,不是嗎?」

「你和哥德爾在一起待太久了。」

愛因斯坦乾笑了一聲。「萊奧和伯特蘭正在客廳里陪著他呢。」

「是那個伯特蘭·羅素嗎?」

「是他。」愛因斯坦真切地聽到奧本海默嘟囔了下這個自己原本不知道的細節。

「哈,我是聽說又有人參加你的聚會了,但沒人說是那位和平綏靖先生。」

「你知道的,他的觀點有所改變了。考慮到如今的世界局勢,我和他的觀點都必須要改變。」

「噢,那可算是件好事。」

「你有沒有想過,那個人可能並不是沖著我來的,而是他?那把刀是砍在我們倆中間的。」儘管電話中有些雜音,愛因斯坦還是能聽見奧本海默輕哼了一聲。

「沒人會想要殺死一個哲學家的,阿爾伯特。沒人在乎他們的。」

「那他們會在乎一個研究物理的?對一大堆人來說,我不過是一個早就被時代拋棄的老頭子罷了。」

「對於那個持刀者來說你可不是。不管他是誰,他知道的遠不止這些,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你現在能聽我的嗎?我認為你該配個保鏢。我在陸軍情報機構有些朋友,如果我開口,他們一定會同意的,胡佛是不會知道的。」

「我會考慮的。」

「別費事,你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思考,比如上次我們見面聊到的那個問題。」

「我一直在研究呢。」

「那?你找出我們的錯誤了嗎?」

「計算方面是精確簡練的,但我似乎找出了潛在的漏洞。」

「數學上的嗎?」奧本海默有些驚訝。

「不,你不能說約翰·馮·諾伊曼 是錯的。錯誤是出現在應用方面,是力學方面的。」

「別在電話里跟我說,寫下來,我派情報員去你那裡取。你覺得什麼時候去取比較合適?」

「給我一晚上來整理一下這些結論,明早晚些時候派他來吧。」

「好的,和你的好友們說再見吧,阿爾伯特。我已經派了車子去接他們了——我會保證將羅素送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但他是我的客人。」

「不再是了。如果你那瘋狂的理論是對的,而又有人想要殺死和平與和諧的使者,怎麼辦?畢竟現在正值戰爭期間——趕緊工作吧。」

奧本海默掛斷了電話,和往常一樣,沒有說再見,愛因斯坦癱倒在椅子上。望向窗外,一隻虎斑貓埋伏在車庫附近,緊盯著後院里的什麼東西。他曾經在外面見過這隻貓,儘管他知道貓也需要食物,但他還是希望那隻獵物可以完好無損地逃脫貓爪。他想到,要是世界上存在一種方法,讓每個生物生存下來卻又不傷害他人,那該多好。毫無疑問的是,世界的變遷伴隨著腥風血雨,而這其中的規律依舊是個謎,和愛因斯坦一直研究的統一場理論一樣,高深莫測。

他聽見了外面車門砰的關上了的聲音,接著便是鞋子踏過前廊木質樓梯的響聲。還有交談聲,好幾個人——年輕的,男性,還都有些傲慢。是奧本海默派來護送他們安全駛離的保鏢,他是一個一絲不苟的上級,但他不得不這樣。事實上一場戰爭正在上演——甚至比人們所知道的任何戰爭都還要殘酷。愛因斯坦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黑板上他之前潦草寫就的那些最新的演算公式,而後又陷入了思考,自己究竟在以什麼角色來為人類服務?天使?還是魔鬼?他在這裡的工作究竟會結束這場戰爭,還是會推波助瀾?他可以就這些問題和羅素談上幾個小時,畢竟他們倆都被這樣的問題折磨著。

但今晚似乎是不行了。事實上,今晚不會有激烈的爭辯,甚至連陪伴都沒有。

注意力再次回到那塊黑板上,愛因斯坦很快便陷入了思考中,就像往常一樣,無論是在瑞士伯爾尼安靜的書房裡,還是德國柏林擁擠的電車上——他都可以迷失在自己的思索空間中:一個美麗而令人無限寬慰,一個他真正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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