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如果你必須得參加一場橄欖球賽,那麼今天正是時候,盧卡斯心裡想著。藍天上掛著一輪耀眼的太陽,空氣稀薄而又寒冷,人群𣳔過拱門進入到普林斯頓體育館,他們內心非常澎湃,揮舞著旗幟,互相叫嚷著打招呼,喧鬧著。

但如果不是道茲校長這麼看重教職工的出席率——在他最初的警告後又來了一封信,其中夾著一張已預訂的席位票,還附了一句「那裡見!」——盧卡斯可能還沉浸在石棺和開棺結果的研究中呢。

天啊,這幾天真是難熬。儲藏室的風終於消停了,當晚似乎也沒有別的事情需要做,於是看上去憔悴且心緒不寧的德蘭尼收拾好工具,便走回他的實驗室去了,期間盧卡斯從機器上取出膠捲盒,鎖上門,護送著西蒙沿著黑黝黝的走廊一路走出博物館,走入沉抑的夜色中。不用說也能明白,他準備一路送她回到納索旅館。說實話,他這行為一半是為了西蒙,一半也是為了他自己。在見證了那麼一場噩夢後,任他們誰都不會願意獨自一人的。盧卡斯感覺到自己心裡的什麼東西——算是冷血的經驗主義思想吧——在上下翻騰著,就像調酒器般,還咯咯作響。

他們順著一條泥濘的小路穿過校園,西蒙一路上都沉默著,就連盧卡斯呵護地摟著她的肩膀,她也沒有任何異議,甚至有些想化在他的懷裡,這樣一來他們似乎更像是一對戀人,而非兩個同一個學術項目內的同事。自從離開了歐洲,盧卡斯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感衝擊——從震驚到困惑,還摻雜著一些柔情,因為讓西蒙和德蘭尼置身於這樣麻煩而危險的事情而感到非常愧疚。他一時間難以梳理這洪流般陌生的情緒。那次的鐵礦事件過後,他一直在努力地剋制自己的情緒。

他和西蒙像嚮往光亮的飛蛾一般,在夜色中穿行,急切地向著城市的燈火疾步走去。大多數的店鋪都打烊了,但納索旅館的燈卻還亮著,大廳也是人聲鼎沸。檯子上擺著一張東北區灌裝協會的年會海報,會員們仍在樓上的金色舞廳玩鬧。

「樓下會安靜很多,」西蒙帶著盧卡斯走向酒吧,那裡還有幾個狂歡者,剛剛找到去酒吧的路。西蒙和盧卡斯挑了兩把壁爐旁的空椅子,坐了下來。盧卡斯幫她點了一杯肯巴利蘇打酒,他記得那天見面時她喝的是這種酒,又給自己點了一杯加冰的雙份蘇格蘭烈酒。

即使在壁爐的火光下,西蒙看起來還是那麼蒼白,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壁爐中的橘紅色火焰和噼啪作響的薪柴。「我早就該告訴你的。」她終於開口了。

「告訴我什麼?」

「那個石棺。我和父親都認為裡面裝的是聖安東尼的遺骨,我們是在白沙漠發現它的,撒哈拉里的一片空曠區域。」

「聖安東尼。」他嘴裡重複著。這是他第二次聽見這個名字,沃利·格雷格不就是因為名為聖安東尼熱的什麼東西而在死亡線徘徊著?這難道僅僅是一個巧合嗎?

「聖人曾與魔鬼搏鬥過。」

「嗯。」盧卡斯平靜地回答道。為什麼不呢?在他看來,世上流傳著很多關於聖人的富有傳奇色彩並且離奇的故事,這是致使他們成為聖人的首要因素。

「我父親……」她有些猶豫,「他認為盒子裡面不光是他的遺骨,可能還殘留了一些他的力量。」

盧卡斯喝了一大口酒,努力地理解著她告訴他的每一個字。「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釋放了某種神聖的力量?」他半信半疑地問道。

她沒有作答。

「好吧,如果真的是這樣,人們正好可以利用這些力量。」

「他還認為,」她繼續說,「那其中可能包含了某種惡靈。某個被聖人俘虜的東西。」

這個發現與他過去的經歷出奇得一致。將酒杯擱在中間的小桌子上,他回想起自己從雪花石盒中舉起那個奇怪的頭骨時,他腦海中突然湧現出那種恐怖且來勢洶洶的悲傷。他不願相信存在古老的幽靈或是被困的魔鬼,但他找不出其他的方法來解釋這種感覺了。即使在戰爭中最艱難的時刻——那晚他發現一群居民的屍體,他們被鎖在了教堂內,最後被活活燒死;還有那天在礦井裡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金髮男孩灰飛煙滅——他也沒有過這種感覺。那些記憶給他帶來了創傷,但至少他還能知道是什麼讓他如此困擾——他曾歷經屠殺,嗅過死亡的氣息。任何頭腦清醒的人都會被嚇倒。但這一次,他根本沒有見到任何具體的東西,也沒有經受任何實質的傷害。

那他的內心為何像西蒙提及的那個沙漠一樣凄涼荒蕪呢?

「還有什麼能告訴我的嗎?」盧卡斯低聲問道,語氣近乎敷衍。西蒙把他父親的研究、他們一起去眼鏡蛇岩石下的山洞探險、年輕的穆斯塔法遭受蠍子襲擊,以及它在開羅博物館被盜的種種都告訴了他。之後他便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想法——能夠解釋為什麼德軍如此急切地想要奪取這個石棺,為什麼戰略情報局同樣迫切地想要得到它並探索其中的奧秘。在他看來,同盟國與軸心國在爭奪的其實是一個有魔力的護身符。也許幾天前的他會瞧不起這樣的觀點,但現在再也不會了。

更不用說他耳畔還回蕩著那陣風聲,內心還是那樣的寒冷。

潛意識下他的手伸過了彼此之間的桌子,握住了她的手。儘管離壁爐很近,但她的皮膚依然那麼冰涼,於是他握住她的指尖,為她取暖。她的手也扣住了他的手背,但她依然沒有回神,還是緊緊盯著那跳動的、噼啪作響的火焰。她似乎穿越回去了,回到了她所描述的事件當中。當服務員再次過來確認是否需要加菜時,盧卡斯拒絕後付了錢,便領著西蒙走向大廳的電梯。

「我本想帶你上去見見我的父親的,但他可能已經睡覺了。」

「下次吧。」

「好的。」

他還是不想和她分別。「明天怎麼樣?」他突然問道,「學校要求我們參加哥倫比亞橄欖球賽,我還有幾張多餘的票。」

「橄欖球賽?」

當話說出口時,他就開始喜歡這個主意了。也許陽光和新鮮空氣正是他們所需要的。儘管比賽只有短短的幾個小時讓他們得以放鬆,但除此以外,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能夠驅散這晚帶給他們的恐懼呢?而且如果他完全坦誠地面對自己的話,和這樣一個年輕可愛的女士共度一個下午的主意聽起來就很誘人。「再給你父親一張,」他說,「讓他看看除了圖書館和藝術博物館之外的世界。」慢慢地他感受到她走近了,嘴角浮起了一抹笑容,甚至有那麼一秒鐘,他以為她會踮起腳尖來吻他。

也許她是準備這麼做的,要不是那個醉醺醺的會議代表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著,「你不是哈特福特 地區新的銷售代表嗎?」

也許他會熱切地回應她這個吻,如果她真的這麼做的話。

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電梯也到了,她走了進去。就在關門的那一剎那,他所能做的只有克制住自己衝進去的慾望了。

「你不該讓她走的,」這是那個會議代表摔倒前的最後一句話,「她一看就會買。」

這句話似乎戳中了他的心事,甚至直到現在,當他看到她體貼地單手勾著她父親的手肘,攙扶著他走進橄欖球館時,他還在想著它。因為拉希德教授耳朵不太好的緣故,她在一旁低聲和他說了什麼,從她的說話內容來看,把她父親弄到這來可真是不容易。

「他覺得我們瘋了才會在這裡浪費時間,我們本該在研究那個石棺的。」

「但你還是把他勸來了。」

「主要是他想來打量打量你。」

盧卡斯笑了笑,問道:「評價如何?」

「還沒說。」

一個穿著橘色運動衣,戴著草帽的學生引座員看了他們的票根後,引導他們坐到為教職工和特別來賓預留的位置上。拉希德博士則理所當然地坐到了他們之間。

體育場只有一半是滿的,但每個人都集中在前排或是中間的座位上。普林斯頓這邊是一片橙色和黑色的海洋,而哥倫比亞隊的粉絲大都身著代表學校的藍白色衣服。兩個身著破舊戲服的吉祥物——普林斯頓的老虎和哥倫比亞的獅子——在各自的球場外嬉鬧著,和人群互動著。在走廊最邊上的那一側,在後面幾排的看台上,他看見了和他同住一個公寓的泰勒,正狼吞虎咽地吃著熱狗,喝著啤酒。

泰勒也朝這邊瞥了一眼,但是吃著東西,沒有看到他們。

「你知道那個人?」西蒙問道。

「他和我住在同一個公寓,但並不能說我了解他。我也不確定是否有人真的了解他。」

「這個比賽要比多久?」拉希德博士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他的手自然地搭在他的烏木拐杖上。

「兩個小時,」盧卡斯回答道,「中場有一次休息。」

拉希德不屑地哼了一聲,西蒙向前傾了傾,和盧卡斯互換了一個眼神。

「那個時候會有樂隊上來演奏和表演的。」

拉希德看起來更不開心了,直到西蒙扯了扯他的衣袖說:「看看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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