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那可憐的人整晚都得待在那裡嗎?」愛因斯坦盯著後院,羅伯特·奧本海默的兩個保鏢之一正在車庫和小巷處巡邏,另一個則站在屋前停放的轎車旁。

「是的,」奧本海默回答道,「那是他的職責。現在請你別擔心他的福利,專心我們的工作。」

工作,愛因斯坦想著,對了,工作。他的研究還處於理論階段時,工作是一回事,那時他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拓寬人類知識的界限和破解宇宙的奧秘;而在戰爭緊急情況的驅使下,比如現在,則是另一回事了,這時目的就並非為了解釋說明,而是殺戮了。

然而,這就是現在的狀況,也是為什麼奧本海默會離開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但在愛因斯坦的觀念里,那兒就是一片荒漠——的同事們,來到這裡和他——一個用自己的發現默默地帶領人們進入原子時代的人來商討。幾個小時過去了,他們一直躲在教授樓上的書房裡,期間奧本海默抽完了一支煙,又點燃了另一支,他和愛因斯坦分享了最新、最機密的消息——德國軍方正在發展核能,並準備藉此製造原子武器,而且納粹很可能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展。

「德國戰爭裝備製造部部長——阿爾伯特·施佩爾 將核電工程從頭到腳整改了一遍,」奧本海默說,「他們的情報工作很嚴密,本哈德·魯斯特已經被德國元帥赫爾曼·戈林 所取代。」

「所以,他們用一個當兵的代替科學家,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好消息,不是嗎?」

「不,不是的,這表示他們重新認真了起來,希特勒信任戈林,那婊子養的帶國防軍時就很有一套,希特勒任用他正表明了希望他又快又好地完成這個任務。」

「啊,所以他可能已經在後悔自己創立了那愚蠢的德意志物理學了。」

「誰在乎他後悔什麼?但順便說句,我認為他可不會為做過的事情後悔。」

因為納粹認為理論物理學和量子力學太深奧且太猶太化了,所以他們用一種更簡單的本國課程來替代它們,也就是德意志物理學。因此國內一半的核科學家都被免職或被趕下了崗位,境內許多有前途的科學家都逃走了,不僅僅是愛因斯坦,還有漢斯·貝特 、馬克思·玻恩 、埃爾溫·薛定諤、尤金·維格納 在放射作用(即「維格納效應」)下固體改變其大小。他曾設法讓愛因斯坦告誡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德國人可能在製造原子彈。">、奧托·斯特恩 、莉澤·邁特納 、羅伯特·弗里西、恩里科·費米 、愛德華·特勒 、瑪麗·戈佩特-邁耶 ,這名單還在不斷地增加。

「我們可以浪費時間去找出他這樣做的原因,」奧本海默說,「但有什麼意義呢?我個人覺得他是瘋了,但他似乎發現了自己的錯誤,現在他知道必須要趕在我們之前製造出炸彈。」

如果真是那樣,後果真是難以想像,愛因斯坦想道,通過裂變形成的武器會造成什麼樣的破壞,誰都無法想像。戰爭爆發時,納粹黨在展開殺戮前迅速地兼并了柏林物理研究所,那裡是研究核物理和同位素分離的先驅,也正是希特勒野心的先兆之一。在1939年的夏天,愛因斯坦的好朋友,一位匈牙利物理學家——萊奧·齊拉德變得有些憂慮,因為納粹一系列突然且可疑的行為——叫停了鈾礦的出口,那些鈾礦是從被他們佔領的捷克斯洛伐克的礦井中獲得的。原子彈的製造中鈾是一種至關重要的礦物,而儲存這種礦物,只有一個理由能解釋得通。齊拉德害怕他們把手伸向比屬剛果的巨大礦床,於是緊急拜訪了愛因斯坦,求他寫一封信給羅斯福總統,提醒他那個潛在威脅的存在。

「我份量不夠,」齊拉德說,「但你不同,你的名字會讓他願意讀這封信。」

愛因斯坦同意了。信中,他儘可能簡單地解釋了使用大量鈾進行核鏈式反應如今已經有發生的可能性了,這樣的反應不僅會產生大量鐳類物質,同時還會釋放出巨大的能量。

寫下這些警告時他想,在他提出著名的質能公式時,他到底為這個世界帶來了什麼?

於是他繼續寫道:借這一發現,人們可能製造出一種比任何現有炸彈都更厲害的新型炸彈。儘管這種炸彈很笨重,甚至無法利用飛機投放,但如果通過船隻將其運往碼頭,它的威力足夠炸平整個港口,甚至殃及周圍一帶區域。

根據他今晚了解的情況來看,他信中提及的最後一點有關空投的問題可能很快就會被克服。奧本海默對炸彈能夠製成這一點深信不疑,因為炸彈的重量與質量過於龐大,因此需要一個特殊配置的飛機才能投放。但其中仍然存在許多令人怯步的問題有待解決,而能解決它們的,只有愛因斯坦。

桌上堆滿了奧本海默帶來的資料——幾頁公式、核反應堆原型的草稿,甚至還有可能製造出的炸彈的設計圖解。與其他大多數物理學家相比,他擁有雙重才能,愛因斯坦不僅精通理論方面,還表現出了實用力學才能。他的父親是一個電氣工程師,儘管他不是做生意的料,他一次又一次創立的公司都以失敗告終,但他的兒子卻遺傳了他的一種天賦,就是他能夠發現那些理論突破點如何在現實的實踐過程中表現,在他還是瑞士專利局的小職員的日子裡,這樣的天賦讓他受益匪淺。甚至在1921年愛因斯坦就被授予了諾貝爾獎,但那並不是嘉獎他提出的革命性的相對論,而是他所發現的一個更為枯燥一些的現象——光電效應。

「我們都知道他們在收集必要的原料。」奧本海默吐出一團煙霧。噢,這場景讓愛因斯坦想衝上前去奪過他的煙斗,「同時他們也召集了足夠多的專業人員來商議整個計畫,比如維爾納·海森堡 和馬克思·普朗克 。」

「噢!別是馬克思·普朗克,」愛因斯坦露出悲痛的神情,「別是普朗克。」

奧本海默吐出一大團煙霧,嗆得愛因斯坦不得不向椅子深處挪了挪,「為什麼不能是普朗克?」

「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

「你對老師們太有感情了,如果他們錯過了逃離的最佳時機,那麼可以說他們現在就是納粹分子了,或者說至少已經為他們賣命了。」

但愛因斯坦還是無法相信這件事,普朗克不僅是量子論之父,他還是一位可敬的老人,他一生都和猶太同事們一起和諧地並肩作戰。其實他很早就告訴過愛因斯坦,他在1933年曾見過「元首」,向他解釋納粹黨的反猶太主義政策以及德意志物理學將會破壞德國數十年來的科學進程,還警告說,猶太科學家作為理論物理學的中流砥柱,很可能會因此逃往世界上別的國家,同時為別的國家提供他們的專業技術,甚至有一天他們可能會因此和祖國對立。

「那就讓他們這樣做吧!」「元首」氣急敗壞地叫道,「就讓他們沿街叫賣他們那些垃圾理論吧!我不在乎!我們不需要他們!我們有全世界最優秀的德國科學家,他們無所不能,根本不需要那些叛徒和害蟲的幫助。」

「我一直以來的遺憾就是,我在那樣的情況下保持了沉默,」普朗克在布拉格坦承了那次協商的結果,「當他嚷完後,我向他鞠了一躬就準備離開房間了,但他的一位下屬抓住我的肩膀不讓我離開,然後提起我的手臂做敬禮的樣子,嘴裡還喊著『希特勒萬歲!』——我從沒見過因為氣憤而漲得那麼紅的臉,於是我含糊地念了一遍『希特勒萬歲』。我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熱情,但他還是讓我離開了,反正他猛地關上了我身後的門。」

愛因斯坦從馬克思的眼神中可以感受到他內心的掙扎,這些年歐洲的每一個人都在做艱難的抉擇,是放棄家庭和之前所有的生活?還是賭上所有身家性命來表明自己的道德立場?大部分冒險的人要麼在前線陣亡了,要麼就是在集中營被殺害了,或是被那些無處不在的蓋世太保們「眷顧」,簡單的人間蒸發了。就像他在義大利佛羅倫薩的堂弟——羅伯托·愛因斯坦,他們之間的聯繫突然就斷了,距離上次得知羅伯托和他的妻子以及兩個女兒的消息已經有好幾年了,他甚至都不敢想像他們到底遭遇了什麼。

在西南部待了那麼久,奧本海默的皮膚被晒成了深褐色。此刻他像一隻精瘦的狼一樣屈著身子,研究著黑板上的公式。他們一整個晚上都在塗寫著這些公式,黑板上滿是塗擦的痕迹和粉筆的印跡,他們打趣應該帶一個數學家來的。儘管他們的想法和見解都是正確的,但他倆誰都不擅長用邏輯和數字公式來將其完全演算出來,他們沒辦法放慢速度來認真完成這項枯燥的工作。

「但你發現問題了嗎?」奧本海默將煙灰彈進咖啡杯的杯托中。這已經是他的第五杯咖啡了,海倫剛熬好一壺,在愛因斯坦髒亂的桌上收拾出一小塊乾淨的地方後,將咖啡放在了那裡。

「是的,」愛因斯坦大大地打了個哈欠,一屁股坐到了他那老舊的皮椅上,「我是發現了,但我這個老身子骨恐怕需要休息一會了。」

奧本海默看了一眼手錶,已經是凌晨一點半了,「好,」他說,「你要休息多久?」

愛因斯坦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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