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君飲啤酒,首選尤比克。

精選啤酒花,優質水源,經緩慢發酵,打造至尊口感。

第一暢銷品牌。

產地唯一,克利夫蘭。

埃拉·朗西特僵躺在透明冰棺里,冰冷的霧氣向四周發散。她雙眼緊閉,雙手朝著面無表情的臉蛋永遠地舉著。上回見面是三年前,她自然一點沒變。不會再有變化,至少外表如此。每次激活,她的大腦活動會得到短暫恢複。不論為時何其短暫,她都會死去一點。僅存的余壽如脈搏一樣衰竭消失。

因為清楚這一點,他沒有頻繁激活她。他是這樣想的:激活就是把她往死里拖,這對她來說是犯罪。她臨終和死後不久表達的願望,他早已拋之腦後。他的年齡是愛妻的四倍,理應知道更多。她的心愿是什麼?夫婦繼續合營朗西特公司,諸如此類。他滿足了她這心愿。比方這次,以前還有六七次。每當公司遭遇經營危機,他准來探訪妻子,稟告商量。這次他又來討教了。

「該死的耳機!」朗西特一邊戴上塑料耳機,一邊抱怨。麥克風礙手礙腳,妨礙正常交流的設備真可惡!椅子不知是赫伯特還是誰放的,他坐著不舒服,所以不斷調整坐姿,心裡煩躁不安。他注視著埃拉逐漸醒轉,希望能再快點。他恐慌地想,也許她已醒轉不過來,也許她已經不行,是他們瞞著他。或者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要不叫赫什麼的進來說個清楚?指不定哪裡出了大婁子。

埃拉很美,膚色柔淺悅澤。她生前明眸剪水,潤閃藍色光芒。但這音容笑貌只在往昔。他能對她說話,聽她作答,交流彼此想法……但那雙亮眸不會睜開,朱唇也不再翕動。對他的造訪,她沒有笑臉相迎。離別之時,她也不會傷心落淚。這樣是否值得?他捫心自問。這樣的探訪是否好過傳統的生離死別——從一個活生生的人徑直走向冰冷的墳墓?不管怎樣,我們依然彼此相守。別無選擇。

耳機里傳來緩慢模糊的聲音:發散性的飄思,無意義的想法,她的頭腦里充斥著神秘夢境的片斷。他想,亡靈是種什麼感覺?單憑埃拉的描述,他根本無法體會。那種失體感和內心體驗都無以言表。有一次,她用「輕飄」來形容。人不受重力牽引,御風而行,遊走四方。她說過,亡靈生活一俟結束,你就飄出太陽系,飛向其他星系。不過,她也不甚明了,胡猜亂想罷了。她倒是不害怕,也不難過。對此他感到欣慰。

「嘿,埃拉。」他笨拙地對著麥克風說。

「噢。」她回應,像是嚇了一跳。但她的臉上依然平靜。他看不出表情變化,便把目光轉向別處。「親愛的格倫。」埃拉的話語裡帶著孩子般的好奇,對他的到來表示驚訝。「多久了?」她猶豫地問,「過了多久?」

「兩三年。」他答道。

「情況怎樣?」

「上帝啊,完了。公司亂套了。我不得不趕來。你不是想參與所有重大決策嗎?只有上帝知道我們該怎麼做,是該制定新規章,還是改變心探的組織構架?」

「我在做夢,」埃拉說,「夢見一片紅色光靄,挺嚇人的。我一直往那兒走,停不下來。」

「沒錯。」朗西特點頭說,「《西藏生死書》裡頭講過這種體驗。你該記得。醫生讓你讀的,在你……」他猶豫了一下,「快走的時候。」

「霧蒙蒙的紅光不吉祥,是不是?」

「嗯,你得躲開。」朗西特清清嗓子,「聽著,埃拉,我們碰到了麻煩。想聽嗎?當然,我不想讓你受累。如果你累了,或者想談點別的,你就直說。」

「太離奇了。自從上回見面,我總是覺得恍如夢中。真過了兩年?格倫,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覺得身旁還有人在,似乎我們在相伴成長。許多夢都與自己無關。或變成男人,或變成小男孩,或變成靜脈曲張的肥胖老婦人……所經之處,生平未遇,盡幹些無聊事。」

「嗯,正如他們所說,你在尋找未來母親,好去投胎轉世。那霧蒙蒙的紅光,不是投胎的好去處。你不會想去的。那地方低劣,讓人難以啟齒。你也許是在期待來生什麼的。」這麼說話他覺得愚蠢。他可不信什麼宗教。可是,亡靈體驗如此真切,就算他不信神靈,都得拜上三拜。「嘿,」朗西特調轉話頭,「最近出了件事,逼得我打攪你的清靜。S.多爾·梅利豐失蹤了。」

沉默片刻,埃拉笑了起來。「多爾·梅利豐是誰?幹什麼的?怎麼可能呢?」她發出朗朗的笑聲,熟悉的笑聲裡帶著特有的溫暖,令他大為激動。即便過了這麼多年,這笑聲猶在他耳側。這樣的笑,恐怕有十年沒聽到了。

「也許你不記得了。」他說。

「沒忘,這個名字哪能忘了?像霍比特人的那個?」

「他是雷蒙德·霍利斯手下最厲害的通靈師。自從一年半以前阿什伍德發現他之後,我們的反超能師一直緊盯著他。我們從沒跟丟過梅利豐,也丟不起。梅利豐發出的心感場有霍利斯其他僱員的兩倍大。而且,霍利斯手下消失的還不止他一個——至少對我們來說是消失了。公司下屬的各大反超能諮詢機構都遍尋不著。我想是見鬼了,得問埃拉怎麼回事,該怎麼辦。你立的遺囑是這樣說的,還記得嗎?」

「記得。」聲音聽著有點遠,「增加電視廣告投放。忠告觀眾當心,告訴他們……」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悄無聲息。

「你累了。」朗西特沮喪地說。

「不是的,我……」埃拉猶豫地說。朗西特覺得她又走神了。歇了片刻,她追問:「他們都是通靈師嗎?」

「大多是通靈師和先知。他們不在地球上了,這點我可以肯定。我們有十二個反超能師無事可干,因為他們反制的通靈師都不在了。更令我揪心的是,反通靈的需求在下降。大批通靈師一起失蹤,自然會出現這個結果。我想,他們都去執行特殊任務了。我相信有這麼回事,有人雇了這批通靈師,但只有霍利斯知道僱主是誰,派去哪裡,行動任務是什麼。」朗西特說著陷入沉思。埃拉怎麼可能幫得了這個忙?他心想。一個人躺在狹小的冰棺里,完全與世隔絕,她只知道他告訴她的事情。但是,他一直仰慕她的睿智,那種女性特有的智慧,不依照知識經驗,完全與生俱來。在她生前,他就沒能弄清緣由。眼下,她冰躺著不動,就更弄不清了。埃拉去世後他結識的女人中,有幾個有點睿智,但也只有一丁點。要說感知和預判,她們比埃拉可差遠了。

「告訴我,」埃拉說,「梅利豐是何許人?」

「一個怪物。」

「他工作為金錢,還是為信仰?通靈者都有神秘感知,做事目的性強,心懷宇宙,我一直膽寒三分。就像可怕的塞拉皮斯,還記得他嗎?」

「塞拉皮斯走人了。據說是被霍利斯幹掉了,因為他想另起爐灶,跟霍利斯競爭。他手下的先知向霍利斯告的密。」朗西特補充說,「對我們來說,梅利豐比塞拉皮斯更難纏。若他功力盡吐,需要三個反超能師合力方能扛得住,這樣干賺不了錢。我們只按一個反超能師的價收費,就是這麼收的。得遵守行業現有的收費規定。」他對這行越來越沒好感。效率低下,成本抬高,浮躁虛榮。這種厭惡好似鉛石磐壓在他心頭。「據我們了解,梅利豐就沖著錢來。你聽了有什麼感想?」埃拉沒有答覆。「埃拉?」聲音全無。他緊張起來。「嗨,親愛的埃拉,能聽到我說話嗎?出了什麼事?」噢,上帝,他心想,她斷線了。

談話中斷片刻之後,他的右耳響起聲音。「我叫喬里。」說話人不是埃拉。他的語調很有活力,嗓音更是熱情活潑,同時又略顯笨拙,缺少她那份細緻和敏銳。

「別佔線。」朗西特驚慌地說,「我正跟我妻子說話,你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是喬里。」那人說,「沒人陪我說話。先生,如果可以,我想和你聊聊。你叫什麼名字?」

「我只想跟我妻子聊。我付了錢,你別佔線。」朗西特結結巴巴地回答。

「我認識朗西特夫人。」那人抬高了聲音,「她和我說話,跟你我談話的方式不同,因為你活在陽世。朗西特夫人跟我們待在這兒。不過這並不重要,她跟我們一樣不知世事。先生,今昔是何年?他們送那艘大飛船上了比鄰星嗎?我很感興趣。也許你可以告訴我。如果你願意,我來轉告朗西特夫人。可以嗎?」

朗西特立刻拔掉耳塞,扔下耳機。他拔腿離開積滿灰塵、散發著澀味的辦公室,在一排排冰棺之間遊走。棺柩按編號整齊地擺放在一起。他四處急尋負責人,略過照面的其他工作人員。

「有什麼事嗎,朗西特先生?」看他四處亂跑,赫伯特走上前問,「要我幫忙嗎?」

「通話串音,」朗西特喘著氣說,「說話人不是埃拉。你們搞什麼名堂?服務如此差勁。這種事不該發生。這成什麼體統!」赫伯特拔腿直奔2——A辦公室,朗西特見狀緊跟在他身後。「要是我開的公司這般經營……」

「那人亮了身份?」

「說了,他說自己是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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