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三十二章

等到再次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著的地方像是一艘蓋倫帆船的下層甲板。這艘船很大,看起來是那種用來運送……人員的。我的雙腿箍著鐵制腳鐐——整個甲板上固定著許多這種大型鐐銬,有些是空的,有些則不是。

借著昏暗的光線,我看到了不遠處的其他身影。船上還有人,照我的推測,恐怕還有十幾個,都像我一樣戴著腳鐐,但我很難從那些低沉的呻吟和喃喃自語判斷出他們的狀況。甲板的另一頭堆著很多東西,看起來像是俘虜們的所有物——包括衣物、靴子、帽子、皮帶、背包和箱子。我想我看到了自己的長袍,上面仍留有在監獄的搏鬥中沾上的污漬和血跡。

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每個下層甲板都有它獨特的氣味。噢,這裡的確有種截然不同的氣味。那是痛苦的氣味。是恐懼的氣味。

有個聲音說道:「快吃。」接著有隻木碗撲通一聲落在我的光腳邊上,然後是守衛穿著皮靴的雙腳漸漸遠去。我看到了照進艙口的陽光,也聽到了攀登階梯的腳步聲。

碗里是一塊乾麵餅,還有一團燕麥粥。不遠處坐著個黑人,而且像我一樣,他正懷疑地打量著那隻碗里的東西。

「你餓嗎?」我問他。

他沒有答話,也沒有去拿食物。他只是把手伸向腳上的鐐銬,擺弄起來,臉上露出無比專註的神情。

起先我覺得他只是在浪費時間,但他的手指在雙腳和鐐銬間活動的同時,目光轉向了我。雖然他還是一言不發,我卻從他眼裡看出了一絲痛苦。他把手伸向嘴邊,就像貓兒梳理毛髮那樣舔了舔。接下來,他把同一隻手伸進燕麥粥里,將唾液與稀粥混合,用來潤滑自己鎖在鐐銬里的腳。

這下子我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帶著羨慕和期待看著他,而他一次又一次地塗抹那隻腳,直到它滑到足以……

嘗試。他看著我,讓我把即將吐出的鼓勵咽回肚裡,隨後扭動腳踝,同時用力一抽。

要不是他一直在努力壓低聲音,恐怕早就痛得叫出了聲,而他脫離鐐銬的那隻腳沾滿了鮮血、口水和燕麥粥的噁心混合物。但他的確擺脫了鐐銬,而且我們本來也沒打算吃那燕麥粥。

他回過頭,看向階梯那邊,這時我們兩個都做好了守衛出現的準備。然後他開始潤滑另一隻腳,而它也很快掙脫。他蹲坐在那兒,側耳聆聽著上方朝艙口接近的腳步聲——謝天謝地,那腳步聲又漸漸遠去。

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他會拋下我自己離開。畢竟他跟我素不相識,也不欠我什麼。他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和逃跑的機會來幫助我?

我把燕麥粥讓給了他,他似乎覺得自己欠了我人情,因為在猶豫片刻之後——也許他在思考幫助我是否明智——他便朝我爬了過來,確認了我腳上的鐐銬,然後匆忙爬向我身後的某個昏暗的角落,回來時手裡拿著鑰匙。

為我打開鐐銬的時候,他說自己名叫阿德瓦勒。我輕聲感謝了他,一邊揉著自己的腳踝,一邊小聲說道:「好了,夥計,你打算怎麼做?」

「偷一條船。」他簡短地回答。

我喜歡他的口氣。不過首先,我取回了我的長袍和袖劍,又多拿了一副皮護腕和一件皮夾克。

在此期間,我的新朋友阿德瓦勒正用鑰匙釋放其他俘虜。我從牆壁的釘子上取下另一副鑰匙,開始幫他的忙。

「我的幫助有個條件,」我走到第一個人身邊,把鑰匙插進他的腳鐐里,同時說道,「你要跟我一起駕駛這條船。」

「要我跟你下地獄都行,夥計……」

此時在下層甲板上,脫離腳鐐的人已經多過了仍然被困的人,還有不少人站起身來,或許上面的人聽到了什麼動靜,因為艙口突然打開,有個衛兵握著他的劍,怒氣沖沖地走下階梯。

「嘿!」他說,但這一聲「嘿」卻成為了他的遺言。我早已佩上了袖劍——雖然我使用這把袖劍的時間很短,那一刻卻感到莫名的熟悉,彷彿已經佩戴了它很多年——隨後輕擺前臂,彈出劍刃,緊接著踏前一步,朝那守衛刺去,利刃深深埋進他的胸骨之間。

這一下算不上隱匿,也算不上精妙。我狠狠地刺中了他,以至於劍刃從他背後刺出,將他釘在台階上,讓我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拔出劍來。這時我看到了第二個士兵的靴子,還有他刺來的劍尖。我反手一揮,劍刃劃開了他的膝蓋下方,讓他尖叫著跌倒在地,同時失去了長劍和平衡,其中一條小腿的傷口深可見骨,鮮血噴洒在甲板上。很快他便像先前那個守衛那樣一命嗚呼。

這時事態演變成了徹底的暴動,獲得自由的俘虜們跑向那堆沒收的物品,取回了自己的衣服,用彎刀和手槍武裝自己,腳上也穿好了靴子。我看到他們就物品的歸屬問題發生了爭吵——沒想到這麼快!——但眼下不是充當仲裁人的時候。我捏住他們的耳朵,讓這支新組建的部隊做好行動的準備。我聽到頭頂傳來奔跑的腳步聲和以西班牙語發出的慌亂呼喊,那些衛兵也做好了應對這次起義的準備。

就在這時,突然有一股狂風刮來,令船身開始劇烈搖晃。我看向甲板另一邊的阿德瓦勒,他用口型向我無聲地說出了兩個字:「颶風。」

第二股狂風吹來,船身再次劇烈震顫。如今時間也在跟我們作對,這場仗必須迅速取勝才行。我們必須奪下這條船,因為眼下的風儘管猛烈,但根本不能——完全不能——和真正的颶風相比。

你可以從最初幾陣狂風的間隙判斷出颶風將會在何時到來。你能看出颶風正從哪個方向襲來。如果你是經驗豐富的海員——就像現在的我,那麼你就能利用颶風,將它轉變為你的優勢。只要我們能儘快揚帆,就能逃離任何追兵。

沒錯,就是這樣。想到我們能反過來利用颶風,我便將恐懼拋到了腦後。利用颶風,甩掉那些西班牙人。我在阿德瓦勒耳邊說了幾句話,我的新朋友點點頭,開始把新計畫的內容傳達給其他人。

他們肯定以為,我們會從後甲板的主艙口發起一次缺乏協調、雜亂無章的攻擊。

那就讓他們為低估我們而付出代價吧。

我指揮一些人留在階梯底部,製造出像在準備襲擊的噪音,然後帶領其他人來到船尾,闖進醫務室,接著再悄悄從樓梯來到廚房。

下一瞬間,我們湧上了主甲板,不用說,那些西班牙士兵還懵然不知地背對著我們,滑膛槍瞄準著後甲板的艙口。

他們真是一群粗心大意的蠢貨,不但背對著我們,還打算用滑膛槍跟刀劍搏鬥,於是他們的下場就是被刀劍割開腹部和喉嚨。有那麼一會兒,後甲板成為了戰場,我們無情地維持著奇襲帶來的優勢,垂死或死去的西班牙人紛紛倒在我們的腳邊,直到最後幾個在恐慌中跳下了船,而我們站在那裡,喘息不止。

儘管船帆都已收起,另一陣狂風卻讓船身再次劇烈搖晃。颶風很快就會襲來。在港口裡屬於珍寶船隊的其他船上,我們看到士兵們拿起了長矛和滑膛槍,準備應對我們的攻擊。

我們需要換一艘更快的船,而阿德瓦勒看中了一艘,此時已率領一群人踏上了碼頭。港口的士兵們紛紛死在他們的刀下。我聽到了滑膛槍的槍聲,我們有幾個人倒下了,但其他人已經衝上了旁邊的那條蓋倫帆船。這艘船的外觀很漂亮——很快它就會成為我的船。

我們才剛剛登船,天就暗了下來,為這場戰鬥配上了合適的背景,也為即將到來的颶風做著預警。

狂風一次又一次地拍打船身,風勢越來越強。我能看到那些西班牙士兵陷入了混亂,既害怕逼近的風暴,又畏懼脫逃的俘虜們,兩者都是他們無力抗衡的。

戰鬥血腥而殘忍,但結束得也很快,這艘蓋倫帆船屬於我們了。有那麼一會兒,我還以為阿德瓦勒打算指揮這條船:他的確有權這麼做——他不但釋放了我,還在奪取這條船的戰鬥中一馬當先。如果他想自己當船長,我會尊重他的決定,再去找一條屬於我自己的船。

他沒有。阿德瓦勒更希望當我的軍需官。

我簡直感激不盡。他不僅願意為我效命,而且還沒有任何異心。只要我是個公正的船長,阿德瓦勒就會做我忠誠的軍需官,而且永遠不會掀起叛亂。

從我們友誼開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一點,而經過這些年以後,我的看法也得到了足夠的證明。

噢,還有觀象台。觀象台影響了我們的友誼。

就在我們揚起風帆的同時,第一縷颶風也吹了過來。強風帶著我們離開港口,我轉頭看向船尾,只見珍寶船隊其餘的船隻正在遭受狂風驟雨的侵襲。起先,他們的船帆瘋狂地左搖右晃,就像失去控制的鐘擺,風暴襲來時,船和船開始了碰撞。他們沒有揚帆,而是坐以待斃,看到颶風將他們砸成碎片的時候,我的心情不由得一陣暢快。

我們周圍的空氣似乎越來越冷了。我看到頭頂有雲團正在聚集,它們飛快地掠過天空,遮蔽了太陽。下一秒,狂風、暴雨和海浪便朝我們拍打過來。我們周圍的海浪彷彿在不斷生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