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二十六章

我們的頭頂聳立著高大的灰色石牆。它是真的遮住了太陽,還是說這只是幻覺?不管怎麼說,我們站在它的影子里,感覺又冷又迷惘,就像兩個被人遺棄的孩子。我得為古巴人說句公道話——也可能是西班牙人,總之是建造這座龐大的「丘陵三王城堡」的那些人——他們知道怎樣把城堡建造得令人生畏。它建成於大約150年前,迄今沒有破敗的跡象,而且看起來至少還能屹立150年。我將目光從城堡的高牆轉向海洋,在腦中想像戰艦用舷側排炮轟炸它的樣子。那些火炮的鐵制炮彈能造成多大的破壞?我思索著。恐怕不會太多。

不過話說回來,我並沒有戰艦。我身邊只有個販賣蔗糖的商人。我需要以更加隱秘的方式進去。我的優勢在於,沒有哪個頭腦正常的人真的想要進到這堵黑暗陰鬱的高牆之後,因為西班牙士兵會在那裡拷打囚犯,甚至進行就地處決。只有傻瓜才想進到裡面去,那裡看不到陽光,也沒有人能聽到你的叫喊。但即便如此,我也沒法就這麼走進去。「嘿,夥計,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放戰利品的房間在哪兒?我弄丟了一個背包,裡面裝滿了重要文件和一塊模樣古怪的水晶。」

感謝上帝,這兒還有妓女。這倒不是因為我起了色心——我只是找到了進入城堡的方法。那些在夜晚工作的女士有充分的理由到高牆的另一邊去,因此還有誰比她們更適合幫我們的忙呢?

「外國佬,需要人陪伴嗎?需要女人嗎?」有個乳房高聳、雙唇艷紅、眼神迷離而誘人的妓女湊了過來。

我領著她遠離城堡的高牆。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她。

「先生,名字?」

「你會說英語嗎?」

「不,英語不會。」

我笑了。「不過金子是我們共通的語言,對吧?」

沒錯,露絲的確懂得金子這門語言。她在這方面簡直一點就通,她的朋友傑奎琳也一樣。

邦尼特在旁邊轉悠,鬼鬼祟祟地四下打量。做完自我介紹的幾分鐘後,我們便厚著臉皮朝城堡正門走去。

快到門口的時候,我回頭看去,發現那擁擠、喧囂而又炎熱的哈瓦那似乎正在遠去,被城堡駭人的石牆和高大的瞭望塔逼退,而城堡本身散發著某種惡意,彷彿水手們口口相傳,居住在未知海域的深邃海底的神話怪物——龐大而又致命的怪物。夠了,我告訴自己。我們計畫周全,現在正是實施的時候。

我扮演著粗魯的保鏢的形象,拳頭朝邊門狠狠地擂了幾下,然後等著它打開。兩個西班牙士兵——手裡拿著上了刺刀的滑膛槍——走出門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先是看了看我和邦尼特,然後把格外猥褻的目光留給了露絲和傑奎琳。

我盡職盡責地扮演。我表現出兇狠的樣子。露絲和傑奎琳也盡了本分。她們看起來很是迷人。邦尼特負責用外語交流,有些我也能聽懂,其餘的他隨後為我做了解釋。

「兩位好,」他說,「恐怕這兩位女士都不會說西班牙語,因此我會為她們代言,至於我的這位同事——」他指了指我,「他是來保護兩位女士的安全的。」

撒謊!我屏住呼吸,覺得頭頂彷彿頂著一塊牌子,正將我們的欺騙行為宣之於眾。撒謊!

士兵們看著那兩個姑娘。她們不但有黃金作為動力,還喝了好幾杯朗姆酒,這會兒打扮得花枝招展,又風情萬種地噘著嘴,任誰也會覺得她們就是幹這一行的。但這並不足以讓那兩個衛兵信服。就在他們要把我們趕出門,讓那頭蹲坐在地的灰色巨獸將自己再次吞沒的時候,邦尼特說出了那個帶有魔力的名字:鯊魚。他解釋說,這些姑娘是鯊魚——那個劊子手——本人叫來的,於是衛兵們臉色發白,緊張地對視了一眼。

沒錯,我們早先見過他。拉下人性弱點的拉杆不用什麼本事,但你的性格里得有相當程度的——這麼說吧——惡毒,才能若無其事地一手促成三個人的死。所以鯊魚光是名字就足以讓人恐懼了。

邦尼特眨眨眼,又補充說鯊魚喜歡葡萄牙姑娘。露絲和傑奎琳漂亮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她們哧哧地笑了起來,朝衛兵們連連飛吻,又挑逗地挺起胸脯。

「鯊魚是總督的左右手,是他的行刑官,」其中一個士兵懷疑地說,「你們為什麼覺得他會在城堡里?」

我吞了口口水。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然後我瞥了邦尼特一眼。我太相信他的情報了。

「親愛的先生們——」他笑了笑,「你們真覺得這次幽會得到了托雷斯總督的許可?如果總督發現他找過妓女,還是在總督自己的城堡里,鯊魚就得再找份新活兒了……」

邦尼特左右張望,那兩個士兵伸長了脖子,等著聽他講述更多的秘密。

邦尼特續道:「不用我說,先生們,知道這樣的信息會讓你們陷入非常——該怎麼說呢?——微妙的處境。一方面,你們知道了鯊魚的秘密——別忘記,他可是哈瓦那最危險的男人——而他願意付出重金,甚至不惜殺人——」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給那兩個衛兵理解言外之意的時間,「只為保守這個秘密。你們對待這個秘密的方式,無疑會決定鯊魚對你們的感激程度。先生們,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在我聽來,他這一通完全是廢話,卻似乎對那兩個衛兵產生了預想中的效果,他們終於讓到一旁,請我們進門。

於是我們走了進去。

「去食堂那邊,」衛兵之一指了指庭院另一邊的走道,「跟他們說要找鯊魚,他們就會給你們指路。還有,告訴這些女士,舉止注意點兒,免得不小心泄露了你們來這兒的真正目的。」

邦尼特點頭哈腰,露出儘可能諂媚的笑,同時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們快步走開,留下那兩個懵然不知自己上了當的衛兵。

對我來說,首要的目的地就是戰利品存放室,於是我獨自爬上樓梯,希望在其他人看來,我就像是這座城堡里的一員。至少這兒很安靜:除了衛兵以外,周圍的士兵很少。看起來,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去了食堂那邊。

我徑直朝戰利品存放室走去。當我找到那個小背包,發現裡面的文件和水晶一樣不少的時候,差點歡呼起來。我把它塞進口袋,掃視周圍。活見鬼。這兒簡直沒幾件像樣的戰利品。總共只有一個裝著幾枚金幣的錢袋——我順手裝進了口袋裡,以及裝著邦尼特那些蔗糖的箱子。這時我才想到,我根本沒法把這些箱子搬出去。抱歉了,邦尼特,只能等下一次了。

幾分鐘以後,我跟他們碰了頭:他們決定不去食堂冒險,而是選擇在走道里閑逛,緊張地等待我的返回。邦尼特看到我的時候長出了一口氣,甚至忘了問他那些糖的事,而我也只能等會再欣賞他的反應了。他緊張地拭去額頭的汗水,領著我們穿過走道,走下樓梯,來到庭院里。看到我們走來,我們的「朋友」——那兩個衛兵對視了一眼。

「你們回來得這麼快,看來是……」

邦尼特聳聳肩。「我們去食堂打聽過了,但鯊魚好像不在這兒。也許是有什麼人弄錯了。也許他已經在別處找到樂子了……」

「我們會告訴鯊魚,說你們來過。」其中一名衛兵說。

邦尼特讚許地點點頭。「噢,那就拜託了。不過請記住言行謹慎。」

兩個衛兵點點頭,其中一個甚至拍了拍自己的鼻子。他們會保守我們的秘密的。

之後,我們回到碼頭,站在邦尼特的船邊上。

我把在戰利品存放室里順來的錢袋遞給他。在我看來,這才是最公平的做法——算是對他失去的糖貨的補償。你知道的,我可不是那種壞到骨子裡的人。

「噢,其實我沒損失多少。」他說。但他還是接過了那個錢袋。

「你會在這兒待很久嗎?」我問他。

「哦,大概還會待幾個禮拜。然後我會回巴貝多,回去過沉悶的家庭生活。」

「那就不要甘於沉悶,」我告訴他,「去拿騷吧。過你想過的生活。」

這時他已經在踏板上走到了一半,他新招募的船員也做好了揚帆啟航的準備。

「聽說拿騷那邊到處都是海盜,沒錯吧?」他大笑起來,「聽起來是個很花哨的地方。」

我思索片刻。

「不,不是花哨,」我告訴他,「是自由。」

他笑了。「噢,上帝啊,聽起來會很刺激。但不,不行。我家裡還有妻兒。我肩上還有責任。人生不可能只有樂子,鄧肯。」

有那麼一刻,我忘記了自己偽裝的身份,心中湧起了一陣內疚。邦尼特全心全意地幫助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著了什麼魔。也許正是名為內疚的魔鬼。我告訴了他。

「嘿,邦尼特。我真正的名字是愛德華。鄧肯只是個化名。」

「噢……」他笑了,「是為了和總督私下碰面而取的吧。」

「正是如此,」我說,「我想我讓他等得夠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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