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九

露絲·雷的公寓把傑森·塔夫納完全震住了,實在太奢華。他估摸這棟公寓每天的開銷至少有四百美金。鮑勃·戈門的財務狀況一定相當好。要麼也曾經好過。

「你其實不用買第五杯Vat 69 。」露絲把他倆的外套都放進壁櫥,壁櫥的門是自動的。「我已經有順風威士忌和海勒姆·步行者波旁酒——」

自從上次和他上床以來,她還真學了不少東西:不是蓋的。他渾身赤裸,躺在水床的毯子上,摩挲著鼻頭上的一個小粉刺。露絲·雷,或者說是露絲·戈門太太,坐在地毯上,抽著長紅煙。兩人好一陣子沒怎麼說話。房間里變得很安靜,傑森心想,和我一樣,都被抽幹了。他暗暗揣摩,不是有一條熱力學原理說熱量守恆嗎?你不能憑空消耗熱量,你只是轉移它們。嗯,可是還有熵呢。

他很確定,他能感受到身上熵的重量。我將自己泄入真空。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凡是卸去的,就不會還原回來。他心想,一點不錯,我能確定這就是熱力學定律之一。

「你家裡有百科全書機器嗎?」他問那女人。

「見鬼,怎麼可能?」她果乾一樣的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說像果乾一樣,有點過分了,他收回這個成見。最後他決定用「風化」來形容她的臉,這個詞更絕。

「你在想什麼呢?」他問她。

「你告訴我你在想什麼。」露絲說,「你那個超級絕密阿爾法知覺型大腦袋瓜在想什麼呢?」

「你還記得那個名叫莫妮卡·巴夫的女孩嗎?」傑森問她。

「『記得』她!有整整六年,莫妮卡·巴夫可是我小姑子啊。整整六年她都沒洗過一次頭。黑棕色的頭髮跟狗毛一樣,髒兮兮的纏在一起,垂下來遮住蒼白的臉,掛在她那污垢成片的短脖子上。」

「我沒想到你這麼厭惡她。」

「傑森,她很愛偷,惡習難改。你要是把錢包隨手放在哪兒,她會把你偷個一乾二淨。我說的可不光是鈔票,連硬幣都給你偷了。她的腦子像喜鵲,說起話來卻是一副烏鴉嗓。感謝上帝,聽她嘮叨的機會不多。你知不知道,這個小女人有時候一連六七天,最厲害那次一連八天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蜷縮在房角,像只斷了腳的蜘蛛,漫不經心地彈幾下她那把五美元的破吉他,連和弦都沒花心思學過。不過我也承認,如果你好蓬頭垢面這一口,你會覺得她有種髒亂美。」

「她靠什麼過活呢?」傑森對莫妮卡·巴夫了解不多,大部分都是從露絲那裡得來的。不過,有那麼很短一段時間,他倆搞得挺瘋狂。

「到商店裡偷。」露絲·雷說,「她從下加州帶來一隻特大柳條包,經常往包里塞滿東西,然後人模狗樣地溜出商場。」

「她為什麼從沒被抓住過?」

「怎麼沒有?他們罰她錢,然後她哥跑去擺平。結果她又上街去了,光著腳閑晃。我沒騙你!她沿著波士頓的什魯斯伯里大街溜達,把路過的每家食品雜貨店裡的桃子都捏個遍。她往往一天要花十個鐘頭,在她所謂的逛街購物上。」露絲瞥了他一眼,繼續說,「你知道她干過,但從沒被抓到過的事是什麼嗎?」她把聲音放低。「她給逃跑學生送過飯。」

「她居然從沒被逮到過?」給逃跑學生提供食物或住所,初犯強制勞改兩年,再犯則是五年。

「沒有,他們從沒抓到過她。要是她發現警察可能要對她家進行定點檢查,她就會先發制人,先打電話給警察中心,告訴他們有個男人試圖非法闖入她的住宅。接下來,她就會設法讓那個學生出去,把門鎖緊。當警察趕到時,就會看到她家門外的確有個男人在不停地敲門。於是,他們會把那男人塞進車裡,然後丟下她不管。」露絲咯咯笑了起來,「我有一次親耳聽到她給警察局打這種電話。她說話的那副樣子,那男人——」

傑森說:「莫妮卡跟我交往過三個星期。差不多是在五年前。」

「那三個星期你見她洗過頭嗎?」

「真沒有。」他承認。

「此外,她還不穿內褲。」露絲說,「像你這等玉樹臨風的男人,居然會和莫妮卡·巴夫這種骯髒、發臭的賤女人,和一隻怪物交往?你完全沒辦法帶她出入任何場合,她的味道令人作嘔。她從來不洗澡。」

「青春期精神分裂症。」傑森說。

「沒錯,」露絲點點頭,「診斷書上也是這麼寫的。你大概還不知道,她最後就這麼走失了,在某次購物中不見了,再也沒回來。從那以後,我們再沒見過她。她可能早就死了。到死大概還緊緊抓著那隻從下加州弄來的大柳條包。去墨西哥旅行是她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情。她居然為此專門洗了次澡,我幫她把頭髮也弄齊整了,當然,是在洗了六遍之後。你當初看上她哪一點了?你怎麼能忍受得了她?」

傑森說:「我喜歡她的幽默感。」

這不公平,他心想,把露絲和一個十九歲的女孩放到一起比較。即便這個女孩是莫妮卡·巴夫。可是沒辦法,這個比較的心思已經在他意識里扎了根,令他完全無法再對露絲·雷產生絲毫激情。儘管她的床上功夫還很了得,跟記憶中的一樣。

他心想,我在利用她,正如凱西利用我、麥克納爾蒂利用凱西一樣。

麥克納爾蒂,對了,我身上不是還布置了超微型發射器嗎?

傑森·塔夫納一把抓起身邊的衣服,全部抱進浴室。他坐在浴缸沿上,開始一件一件、一寸一寸地仔細檢查起來。

花了大概半個小時,他真的找到了發射器,只有針眼大小。他立馬把它衝進馬桶。他走回卧室,渾身都在發抖。我終究逃不出他們的五行山。此地不能久留。

此外,我還毫無意義地讓露絲·雷的生活陷入重大危機。

「等一下。」他大聲說。

「怎麼了?」露絲倚在浴室牆上,一身疲態,雙臂環抱在乳房下方。

「超微型發射器,」傑森慢聲說,「定位並不精確。除非跟蹤特定目標,而且持續發送回信號。」在那之前——

他還不能確定。畢竟,麥克納爾蒂在凱西的公寓里抓他個正著。問題在於,麥克納爾蒂去那兒是因為超微型發射器定位到他了,還是去找凱西,結果誤打誤撞碰上了?過多的性、焦慮和蘇格蘭威士忌同時在他體內衝撞,讓他昏昏沉沉,無法記起具體的細節。他坐在浴缸沿上,摩挲額頭,竭力回想他們在凱西屋子裡撞見麥克納爾蒂時,都說了些什麼。

埃迪,他想起來了。他們提到過埃迪在他身上布置了一個發射器。所以他們的確能定位到我的位置。可是——

這並不能證明定位有多精確。他們也可能只是在那個範圍內猜中我會去凱西家。

他對露絲說——嗓音在發顫:「該死的,但願我沒把那些警察豬玀引到你家來,那就太過了,太他媽過了。」他甩甩頭,想清醒一下。「你有沒有特別燙的咖啡?」

「我去爐子那兒看看。」露絲·雷赤著腳,全身上下只戴了一個腳鐲,像魚一樣從浴室游進廚房。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大塑料杯咖啡,上面醒目地印著「走在大路上」。他接過杯子,趁熱喝乾了這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我不能久留,」他說,「馬上就得走。更何況,你也太老了。」

她盯著他,表情很是滑稽,像一個被踩變形的布偶。然後,她忽然跑進廚房。我為什麼要說這句話?他捫心自問。肯定是壓力,還有恐懼的緣故。他跟在她身後。

露絲出現在廚房門口,手裡捧著一個大瓷碟子,上面印著「諾氏果園紀念」。她徑直向他衝過來,把碟子狠狠砸在他頭上。這麼乾的時候,她的嘴形十分扭曲,像是剛剛獲得新生命似的。他下意識地舉起左手,用手肘擋開碟子。碟子碎成三大片,他的肘部也立即噴出鮮血。他看著鮮血流出,凝視著地毯上的瓷片,最後,把目光轉向她。

「我很抱歉。」她無力地說出幾個幾乎不成形的詞語,那新生孿蛇般的嘴唇扭動著,是有抱歉的意思。

傑森說:「對不起。」

「我找張創可貼對付一下。」她向卧室走去。

「不用了,」他說,「我現在就走。沒事,傷口很乾凈,不會感染。」

「你為什麼對我說那樣的話?」露絲嘶啞地說。

「因為,」他說,「我內心深處也害怕變老。歲月在磨損我的一切,我僅剩的一切。我真是被掏空了。就算為了性高潮,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你剛才的表現很好。」

「這是最後一次了。」他說完就轉身進了浴室。他仔細清洗手臂,讓冷水持續流過傷口,直到它開始凝固。五分鐘,五十分鐘,他分辨不出,只是獃獃地站在那兒,將手肘舉在水龍頭下。露絲·雷消失了,鬼知道她上哪兒去了,很可能去跟警察告密了。他太累,不想管這些事情了。

見鬼,他心想,我那種話都能說出口,還有臉怪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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