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西的公寓在兩個街區之外,是個單室套。這棟小樓外形破舊,木板上的白色油漆早已脫落大半。她住在二樓,有間極小的廚房。
傑森四下觀察,是典型的女子房間。小床,比兒童床大不了多少。床單是手工製作的,上面有成排的綠色毛線球裝飾。他腦子裡閃過一個邪惡的念頭:這些綠球像是一排排死亡的士兵,這條床單就是他們的墓地。屋子實在太小,傑森四下走走,心裡陡生壓抑。
一張藤桌上放著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
「看到哪兒了?」傑森問道。
「《在少女們身旁》。」凱西把門關緊,上了兩道鎖,打開某種電子器材,傑森沒認出來是什麼。
「離看完還早著呢。」傑森說。
凱西脫下塑料外套,把兩人的外套在小衣架上掛好,反問道:「你看了多少?」
「我壓根沒看過。節目里把它改編成戲劇演過一幕……我不記得是哪一段了。觀眾反響非常好,可我們再沒演過第二幕。這些都是過時的東西,製作起來要特別小心,不能用力過猛。一旦影響到收視率,那就人人遭殃,整個電視台都要受連累,接下來半年你都很難拉回觀眾。」傑森在狹小的屋裡閑晃,輕手輕腳的,翻翻她的書、錄影帶和微型雜誌。還看到一個不可思議的東西:說話玩偶。這完全是兒童玩具,她還沒長大。
傑森很好奇,打開玩偶開關。
玩偶大聲喊出開場白:「嗨!我是快樂查理,頻率調整完畢,與閣下波長完全合拍。」
「我從沒聽說過什麼快樂查理,有這麼大本事?能把頻率調到我的波長。」傑森打算關掉玩偶。玩偶表示抗議。傑森道:「很抱歉,我要把你關掉,你這個神經病小怪物。」
「等等,我愛你!」快樂查理急了。
他把拇指放在開關上,說道:「證明給我看。」玩具公司贊助商曾要求傑森在節目上和這類垃圾玩偶聊天,他恨極了這些東西。傑森說:「給我錢。」
「我知道你要怎麼做才能拿回你的身份、名望和事業。」快樂查理知道得還不少,「這夠不夠開眼界?」
「肯定夠了。」他說。
快樂查理高興地咩咩:「去找你的女朋友。」
「你的意思是?」傑森謹慎地問。
「希瑟·哈特。」快樂查理嗶嗶。
「有點難度。」傑森用舌頭頂住上門齒,點點頭,「有別的建議嗎?」
「我聽說過希瑟·哈特。」凱西從牆上的冷櫃里拿了瓶橙汁,大概還有四分之一瓶。她把瓶子搖了搖,泡沫隨之泛起。她把這瓶廉價橙子粉衝出來的飲料倒進兩個果凍杯。「她特別美,有一頭火紅的長髮。查理沒胡說?她真是你女朋友?」
他說:「人人都知道,快樂查理料事如神。」
「嗯,我猜也是。」凱西把杜松子酒倒進橙汁,蒙巴頓御印高級貨。「螺絲起子 。」她驕傲地說。
「謝謝,不用了。」他說,「我這個時間段一般不喝酒。」就算是B&L蘇格蘭原裝威士忌也不喝,他心想。這該死的小破屋子……給警察當線人,偽造證件,她掙的錢可不少啊。她究竟是幹什麼的?真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是警察的線人?他現在有點懷疑。真奇怪。她也許兩件事都沾邊,也許全在蒙我。
「快問!」快樂查理吹哨子,「我能看出來,先生你心事重重。帥氣的小兔崽子,你啊。」
他沒在意,正想問:「這個女孩——」凱西突然把快樂查理從他手裡奪去,然後站在那裡動也不動,鼻翼一張一合,目光中閃耀怒火。
「你他媽別想跟我家快樂查理套我的事。」她的右眉高高挑起,像只發怒的鳥,正在用姿勢和鳴叫來捍衛鐵籠子。他露齒一笑。「有什麼好笑的?」凱西怒問。
他說:「這些說話玩偶,比功利主義分子還要討厭。它們全該銷毀。」傑森注意到電視柜上有很多信封,便從她身邊走開,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瞟了一眼,發現大部分信件都還沒拆封。
「都是我的。」凱西心懷戒備地盯著他。
傑森邊看邊說:「對於住單室套的女孩來說,你的賬單還真不少。你在哪裡買衣服,血拚?在美特百貨?有意思。」
「我——我的衣服尺碼難買。」
他又說:「還有薩克斯&科龍比鞋店。」
「我工作需——」話還沒說完,傑森忽然一揮手,打斷了她。
「你少來。」他的牙縫裡蹦出字。
「不信你去看衣櫥。那兒沒太多衣服。平庸貨色肯定沒有,我留下的都是最好的。我寧願衣服少一點,也不願家裡堆滿不穿的垃圾。」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話音漸漸變弱,幾乎是在囁嚅。
傑森道:「你還有一間公寓。」
她眼睛撲閃,目光急切,像是在自問還有什麼謊言可以拿來搪塞。這句話顯然打中要害,傑森看穿了她。
「我們去那裡。」傑森已經看夠了這間狹小的屋子。
「我不能帶你去。」凱西說,「我和另外兩個女孩合租來著,我們三人錯開時段用,這會兒我——」
「你分明是不想帶我去大房子。」傑森感到又好笑又惱怒,我就低人一等了?
「要是今天輪到我住那裡,我一定會帶你去的。」凱西說,「這也是為什麼我還要租這間小房子。如果沒輪到我,我又必須有地方可以去,這裡就派上用場了。這周五才輪到我,從周五中午開始算。」傑森心想,她說得還煞有介事,大概真以為這番鬼話能騙得了我。不過難說,也許是真的。但他還是難平怒火,這見鬼的遭遇,這女孩,還有她的生活。他感覺自己掉進了某個深不見底的陷阱,當前的困境遠比早年還未成名時要嚴重得多。他一點也不喜歡這樣。
他目前最渴望的就是馬上離開這裡。可是,按照目前的境況,應該是別人防他才是。
「別這樣瞪我。」凱西抿了口螺絲起子。
他大聲地自言自語:「用完美、結實的頭顱,一頭撞開生活的大門,然後門就再也合不上了。」
「這句話出自哪兒?」凱西問。
「出自我的生活。」
「聽起來像詩。」
「你要是看過我的節目,」他說,「就不會這麼驚訝。我一向出口成章,才華橫溢。」
凱西仔細打量了他幾下,說道:「我去看看電視節目單,找找你的大名。」她放下螺絲起子,開始翻看藤桌底下那堆舊報紙。
「別白費勁了,我壓根沒出現過。」他說。
「沒找著你的秀。」凱西把報紙翻過來掉過去,研究節目單。
「一點沒錯。你現在可是對我了如指掌。」他拍了拍塞滿偽造證件的背心口袋,「都在這些卡片上。上面還有你說的超微型發射器,如果世上真有什麼超微型發射器存在的話。」
「把它們給我,」凱西說,「我來抹掉。幾分鐘的事情。」她伸出手。
傑森把證件放到她手裡。
「你想不想讓我把它們弄掉?」凱西好奇地問。
他答得磊落:「我無所謂,反正我已經沒有辨別好壞的能力了,我現在真假不分。你想把這些玩意弄掉,那就弄唄,你高興幹什麼都行。」
幾分鐘後,她把證件還給傑森,臉上現出花季少女的朦朧笑容。
凱西的青春氣息和她身上自然煥發的光芒打動了傑森,他脫口而出:「『我好似遠處的榆樹一般年老。』」
「是《芬尼根的守靈夜》里的。」凱西笑著說,「黃昏里的洗衣老婦人,她們模糊不清的身影,漸漸和樹木、石頭融為一體。」
「你讀過《芬尼根的守靈夜》?」傑森大為驚訝。
「我看過電影,看了四遍。我喜歡黑澤廷 ,我覺得他是當今世上最偉大的導演。」
「他上過我的節目。」傑森說,「你想不想知道他在生活中是什麼樣的人?」
「不想。」凱西說。
「或許你應當知道。」
「絕不。」凱西搖頭,打定主意。她抬高聲調道:「你千萬別告訴我,行不?我只相信我願意相信的事實,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好嗎?」
「當然。」他表示贊同。真相,他從各種渠道得來的所謂真相,往往並不那麼受人重視。大部分時候,善意的謊言往往比真相更仁慈。在男人和女人之間更是如此。好吧,不管有沒有女人,都是如此。
她,怎麼說呢,還不是一個女人。說是女孩更為貼切。基於這一點,傑森更感到有撒點小謊的必要。
「他是一名藝術家,也是一位學者。」他說。
「真的?」她滿懷期望。
「真的。」
她總算舒了口氣。
「現在你相信了。」他咄咄逼人,「我見過邁克爾·黑澤廷,正如你所說,他是當今最偉大的電影導演。現在你相信我是一個六型……」他馬上閉嘴,但來不及了,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