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日落黃昏的時候,朱莉安娜·弗林克仰望天空,看到點點亮光在空中畫出弧線,然後在西邊消失。是納粹德國的火箭助推飛機,她自言自語道,飛往太平洋沿岸國的。乘坐這種飛機的都是些頭面人物。我只能遠遠地在底下站著。儘管飛機早已飛遠了,她還是舉起手,向它揮了揮。

落基山脈投下的陰影越來越長,藍色的山頂逐漸變成了黑色。一群鳥兒沿著山脊緩慢飛行。不時有車輛打開前燈。沿著公路,她看到兩個亮點,那是汽車加油站的燈光。還有房屋。

這幾個月她一直住在科羅拉多州的峽谷市,在這裡做柔道教練。

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了,她覺得很累,準備洗個澡。可所有的淋浴間都被雷氏體育館的顧客佔用了,她只好站在門外涼爽的地方等著,一邊享受清新的山中空氣和傍晚的寧靜。她唯一能聽到的,只有公路邊上那家漢堡店裡傳來的隱隱約約的聲音。兩輛柴油機大卡車停下來,昏暗中可以看到卡車司機在走來走去。他們穿上皮夾克,然後進了漢堡店。

朱莉安娜想:狄塞耳 不是從輪船客艙的窗戶跳下去了嗎?在遠洋航行的時候跳海自殺了。或許我也應該這麼做。但這兒沒有海。不過想自殺總有辦法。就像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物一樣。在襯衫的胸口紮根釘子,就和弗林克永別了。一個絕望的人無懼任何兇險和痛苦。她跳不了海,但還可以有其他死法。在交通要鎮吸汽車尾氣,最好用一根長長的空麥稈,也可以一命嗚呼。

這是跟日本人學的,朱莉安娜想。既學到了可以掙錢的柔道,也學會了像他們那樣平靜地面對死亡。學會了怎樣殺人,怎樣赴死,以及陽陰之道等等。但如今,這些都成過往,這裡是新教徒的地盤。

納粹的火箭助推飛機從頭頂上飛過,沒有停下來,沒有對峽谷市產生什麼興趣,這再好不過。他們也沒對猶他州、懷俄明州、科羅拉多州或者內華達東部地區感興趣,沒對廣闊空曠的沙漠各州或者牧場各州感興趣。我們是沒有價值的,她自言自語道。我們雖然微不足道,但可以自己生活下去,假如我們願意的話,假如我們還在乎的話。

一個淋浴間發出開門的聲響。是高大肥胖的戴維斯小姐洗完了。她已經穿好了衣服,胳膊下夾著一個手提包。「哦,弗林克夫人,你在等嗎?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朱莉安娜說道。

「跟你說,弗林克夫人,我從柔道中學到了許多東西,比從禪宗里學到的還多。」

「用禪宗的方法減減屁股上的肉,」朱莉安娜說,「用無痛開悟減幾磅贅肉。哦,對不起,戴維斯小姐,我的腦子有點亂。」

戴維斯小姐說:「他們是不是把你傷得很重?」

「誰?」

「日本人。在你學會自衛之前。」

「很可怕。」朱莉安娜說,「你還沒去過那裡吧?我是說西部沿岸地區。日本人的地盤。」

「我從未離開過科羅拉多。」戴維斯小姐膽怯地說道,聲音有些發顫。

「但這兒也會發生類似的事情。」朱莉安娜說,「他們或許也會把這個地區佔領了。」

「到現在還沒佔領,應該不會了吧。」

「你永遠不知道他們的下一步行動。」朱莉安娜說,「他們總把自己的真實想法隱藏起來。」

「他們——讓你做什麼了?」戴維斯小姐將手提包抱在胸前,在黑暗中湊近了朱莉安娜,想聽她說些什麼。

「什麼都做。」朱莉安娜說。

「天哪。要是我,我會反抗的。」戴維斯小姐說。

朱莉安娜說了聲抱歉,向那個空出來的淋浴間走去。另外一個人胳膊上擔著條毛巾,已經到門口了。

晚些時候,她坐在查利美味漢堡店的一個小隔間里,無精打采地看著菜單。電唱機里播放著南部鄉村音樂。電吉他和悲愴的吟唱……空氣中瀰漫著油煙味。但店裡明亮而溫暖,讓她心情好了許多。她看到櫃檯邊坐著卡車司機和女招待。穿著白上衣的愛爾蘭烘焙師查利正在收銀台前找零。

查利看到她,親自過來為她服務。他笑了笑,故意拖長聲音問:「小姐現在改喝茶了嗎?」

「咖啡。」朱莉安娜說,忍受著查利讓人難堪的玩笑。

「啊,好的。」查利點頭說道。

「還要一份熱的滷汁牛排三明治。」

「不來碗鼠巢湯嗎?或者橄欖油煎羊腦?」坐在櫃檯椅上的兩個卡車司機轉過身來,也隨著其他人的鬨笑聲笑了笑。看她長得漂亮,他們饒有興味地觀賞著她。即便烘焙師查利沒開這玩笑,這兩個卡車司機應該也會注意到她。數月的強化柔道訓練讓她的肌肉特別結實。她知道自己體態端正,線條優美。

她迎上他們的目光,明白他們在看自己的肩胛肌。舞蹈演員也練肩胛肌。跟身材高矮沒什麼關係。把你們的妻子帶到我們體育館來,我們可以教她們,讓你們的生活更加美滿。

「離那個女的遠點。」查利向兩個卡車司機眨眨眼,警告他們說,「她能把你們摔得仰面朝天。」

朱莉安娜問那個年輕一點的司機:「你們從哪兒來的?」

「從密蘇里來。」兩個人同時回答說。

「你們是從美國來的?」

「我家在美國,」那個年紀大一點的說道,「在費城。我有三個孩子。老大十一歲了。」

「告訴我,」朱莉安娜說道,「在那邊找個好工作是否很容易?」

那個年輕的司機答道:「當然。如果你的膚色沒問題的話。」他自己是深膚色,面帶憂鬱,一頭黑鬈髮。說到這,他的表情開始變得僵硬和痛苦。

「他是義大利人。」那個年長的說。

「但是,」朱莉安娜說道,「義大利不是戰勝國嗎?」她向那個年輕的司機笑了笑,但年輕司機並沒有向她笑。相反,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憂鬱,然後突然轉過身去。

很抱歉,她心想。但她什麼也沒說。你們是深色人種,這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她想到了弗蘭克。不知他是否還活著。是否說錯話,跟人頂撞什麼的。不會的,她想。不知何故,弗蘭克有點像日本人。或許是因為他們都很醜。她經常對弗蘭克說他很醜。粗毛孔,大鼻子。朱莉安娜皮膚細膩,而且特別細膩。我不在他身邊,他會死嗎?弗蘭克姓芬克,芬克這個姓來源於燕雀,燕雀是一種鳥,人們說鳥很薄命。

「你們今晚還趕路嗎?」她問那個年輕的司機。

「明早再走。」

「如果你們在美國生活得不愉快,為什們不搬到這兒來住呢?」她問道,「我在落基山脈國生活很長時間了,這兒不壞。我原先住在太平洋沿岸國的舊金山。那兒也有種族問題。」

那個年輕的義大利人彎著腰坐在櫃檯前,向她瞥了一眼,說:「女士,在這樣的城市待上一天或一個晚上就已經夠糟了。在這兒生活?上帝——如果我能找到其他工作,而不是在公路上開車,在這樣的漢堡店裡吃飯——」看到查利氣得滿臉通紅,他沒有繼續往下說,開始喝咖啡。

那個年紀大一點的司機說:「喬,你太自命不凡了。」

「你們可以住到丹佛去,」朱莉安娜說道,「生活在那兒會更好些。」我了解你們這些東部的美國人,她心想。你們喜歡閃耀的生活。夢想著你們的藍圖。落基山脈國對你們來說就是偏遠的山區。這裡二戰前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沒有什麼變化。都是些退休的老年人、農民、傻子、窮人和頭腦不靈活的人……所有聰明人都跨越邊境——合法地或者非法地——一窩蜂地跑到東部紐約去了。因為那裡有錢可掙,有工業資本,而且正在擴建。德國人的投資已經初見成效……不需要多久,他們就能重建美國。

查利聲音沙啞地說:「夥計,我並不喜歡猶太人,但是1949年時,我看到許多猶太人逃離了美國,所以美國才變成你們的。如果說那兒正在大規模建設,有許多輕鬆容易的錢可掙,那是因為德國人趕走了猶太人,偷了他們的錢。那部該死的《紐倫堡法案》。我小時候住在波士頓,對猶太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感,但我絕不願意看到納粹的種族法案在美國得以實行,即便我們的確輸了這場戰爭。真奇怪,你們竟沒有加入美國軍隊,為德國人打下幾個南美小國,把日本人的勢力範圍縮小一點……」

兩個司機都站了起來,臉色陰沉。那個年長的司機從櫃檯上拿起一個裝番茄醬的瓶子,把它豎到脖子跟前。查利正對著那兩個人,伸手從背後摸出一把餐叉攥在手裡。

朱莉安娜說:「丹佛正在建抗熱機場跑道。建好的話,漢莎航空公司的火箭助推飛機就可以在那兒著陸了。」

三個男人一個都沒動,也沒人答話。其他顧客也都坐在那兒不吱聲。

最後還是查利接了話:「太陽落山的時候,有一架飛機飛過去了。」

「不是往丹佛飛的,」朱莉安娜說,「是飛到太平洋沿岸國去的。」

兩個司機也逐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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