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醫院的營地旁邊有一棟矮樓,眼下阿泰爾正在樓外探視。樓內的情況和他料想的一樣,只有一個衛兵和一名弓箭手。阿泰爾一路走一路觀察周圍的動靜,還時不時瞥一眼天井。當然,他主要是在觀察屋頂,擔心那裡有人。阿泰爾抬頭看了看太陽,是時候了,他想,接著對自己抱以會心一笑。果然,一名弓箭手慢慢從梯子上爬了下來。

阿泰爾放低重心,輕盈地從屋頂跳上人行道,並迅速沿途向前跑去,徑直走近下方的天井。昏暗陡峭的天井中心立了一堵石牆,周圍則儘是些平滑的灰石頭。儘管如此,整個天井依舊給人一種空曠的感覺,完全不像阿卡城內其他隨處可見、裝飾華麗的建築。天井裡,幾個士兵正在原地把守,不遠處還有一隊僧侶。士兵們身穿醫院騎士的黑色軟甲,胸前印著白色十字。餘下的則是一些在士兵之間遊盪的病人。他們各個赤足蹣跚,衣衫不整。這些可憐的人四處漫無目的地徘徊,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神也十分獃滯。

阿泰爾皺緊眉頭。看情況,即使能順利通過無人把守的人行道,想不被他人看見便進入天井恐怕是比登天還難。沒辦法,刺客只好來到醫院圍牆的入口處,從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街道的情況。陽光將青石染成白色,一些飽受病痛折磨的百姓和他們的家人正在向士兵們苦苦哀求,求他們讓自己進去看看大夫。另一些已經精神失常的病人則在人群中恍惚遊盪,朝天亂甩胳膊,含糊地喊一些下流猥瑣的瘋言瘋語。

又一群人出現了——一隊僧侶。看見他們,阿泰爾不禁翹起嘴角。這些僧侶徑直穿過人群,視面前如無物,彷彿絲毫沒注意到周圍喧鬧的人聲和受苦的百姓。看樣子,他們應該在朝醫院的方向前進。阿泰爾自然有必要好好利用一下眼前這種混亂的場面。他放低重心悄聲走上街道,轉眼便混到僧侶的隊伍中去。他低著頭,眼睛緊盯著腳下緩慢移動的步子,並時不時偷瞥一眼自己的方位。事情果然和他希望的一樣,他們徑直走進醫院,守在外面的士兵點頭獲許他們進入院內。

阿泰爾皺皺鼻子。街道阻隔了城市的氣味——烘烤味、香水以及香料的氣味。這裡只有患者、死亡和人的排泄物所散發出的惡臭。有些屋子——儘管隔著門——依然可以聽到裡面不斷向外傳出哭聲,接著是低沉的呻吟。那應該就是主診所了,他想。突然,大門猛地敞開,一個發瘋的病人徑直衝進院子。看到這一幕,阿泰爾知道,自己猜對了。

「不!救命!救救我!」病人大喊。他的臉因恐懼而扭曲,眼睛睜得極大。「救救我!拜託!一定要幫我!」

緊跟而來的是一名士兵,眼神懶散,眼皮上的肉像被切掉了似的怎麼也睜不開。他追上那個意欲逃跑的瘋漢,一把抓在手中,然後開始和另一個趕上來的士兵一起對瘋漢拳打腳踢,直到瘋漢跪地求饒才罷手。阿泰爾默默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士兵打人的時候,他感到下頜在繃緊,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而其他病人卻像在看馬戲一樣擁過來,但沒有絲毫動容。

「憐憫!」瘋漢慘叫道,可拳頭仍像雨點般落在他身上,「我只求憐憫!再無其他!」

醫院大門打開了。他的聲音也跟著戛然而止,彷彿剛剛經歷的痛楚都突然消失了似的不再出一聲。想必此刻站在門口的人就是加尼爾·德·納普羅斯。

他比阿泰爾料想的矮一些,沒有鬍子,只有一頭花白的頭髮。德·納普羅斯眼窩深陷,嘴角下沉,面帶凶光,整張臉猶如死屍。他的胳膊上別著醫院的十字,胸口還掛著耶穌受難像——看見他,阿泰爾心中已經瞭然:無論德·納普羅斯多麼敬畏上帝,神都已經拋棄了他。除此之外,他身上還穿著一條滿是血污的臟圍裙。

德·納普羅斯幽幽地望著跪卧在他面前的瘋漢,對方已經被那個「懶眼皮」和另一個士兵架住。接著,「懶眼皮」舉起拳頭,又要動手打他。

「夠了,我的孩子,」納普羅斯責令道,「我讓你們把病人找回來,不是殺了他。」

看見納普羅斯走上前,「懶眼皮」只好不情願地放下拳頭。躺在地上的瘋漢還在呻吟,他像激動的野獸一樣拖動著身子想要爬走。

德·納普羅斯露出笑容,先前的陰鷙彷彿一掃而空。「好了,好了,」他用近乎溫柔地語氣對瘋漢說道,「一切都會好的,把手給我。」

對方卻死命地搖頭:「不,不!別碰我,別再……」

德·納普羅斯皺起眉,好像被那人的反應稍稍傷了心。「摒棄你的恐懼,不然我無法救你。」他平靜地說道。

「救我?像你救其他人那樣?你奪走了他們的靈魂!但你奪不走我的!沒錯!你永遠奪不走我的!永遠,永遠,永遠……奪不走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德·納普羅斯過去照著瘋漢的臉就是一耳光,先前的溫柔徹底一掃而空。「別給臉不要臉!」他深陷的眼睛怒視著對方,口氣異常地嚴厲。已經陷入瘋狂的男人則痛苦地低下頭。「你以為我高興這樣嗎?你以為我想這樣傷害你嗎?是你逼我的……」

忽然,瘋漢猛地掙脫士兵的束縛,全力沖向人群。「他說的每句話都和他的所作所為背道而馳,」他放聲嘶喊,卻在快靠近阿泰爾的時候,被士兵追上,「謊話連篇!在所有人都臣服之前,他根本不會滿足!」

瘋漢被「懶眼皮」抓住,接著被拖到德·納普羅斯面前。前功盡棄的男人在大團長冷酷的目光下默默啜泣。

「你不該這麼做……」許久,德·納普羅斯只吐出這麼一句,然後告訴「懶眼皮」,「把他帶回去,等我照顧好其他病人再去看他。」

「你關不住我!」瘋漢嘶喊道,「我還會再逃的!」

德·納普羅斯停下來。「不,你逃不了了。」他淡淡說道,接著看向「懶眼皮」,「打斷他的腿,雙腿。」

看著身下竭力掙扎的瘋漢,「懶眼皮」嘿嘿一笑,揮拳砸向他一條腿,然後是另一條。兩聲令人不舒服的悶響在空地上響起,就像火柴被折斷時發出的聲音。聽著瘋漢的慘叫,阿泰爾不禁想要移身上前。他幾乎被那放肆的暴虐激怒,簡直不能自已。

痛苦的時刻終於結束了:那個人失去了知覺——毫無疑問這是因為他承受了太多的痛苦。隨後,兩個士兵默默將其拖走。德·納普羅斯望著他,臉上又恢複了憐憫的神情。

「對不起,我的孩子。」他像在自言自語似的咕噥一句,然後轉身看向人群,「都沒別的事幹了嗎?」那呵斥聲幾乎震得大家渾身發抖。可他的眼睛則一直陰鬱地盯著這些僧侶和病人,直到他們漸漸散去,才默默移開視線。阿泰爾背身融入進人群,他知道德·納普羅斯在謹慎地掃視人群,彷彿在尋覓那個可能被派來殺他的人。

聽見醫院大門關閉的聲音,阿泰爾知道大團長準備開始巡視了。很好,刺客心想,讓那個人也知道什麼是害怕,讓那個人也感受一下他強加給別人的痛苦。想到這兒,眼前的景象為阿泰爾提了個醒,他還在僧侶的隊伍里,他們正要穿過第二道門。來到裡面,便是到了主病房。鋪蓋的草席根本無法遮擋患者身上和其排泄物的惡臭。阿泰爾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旁邊幾個僧侶也紛紛用長袍捂住了鼻子。周圍呻吟聲不絕於耳。病床上,患者痛苦呻吟,時不時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阿泰爾繼續低著頭,僅從兜帽下窺視病房裡的情況。德·納普羅斯走到一張病床前,床上躺了一個骨瘦如柴的病人,全身被皮繩綁個結實。

「感覺如何?」德·納普羅斯問。

病人痛苦地喘息道:「你對我……做了什麼?」

「哦,是的,開始會有點痛,這是實話。小忍治大病,以後你會明白的。」

那人竭力從床上抬起頭:「你這個……魔鬼。」

德·納普羅斯淺淺一笑,寵溺道:「我還被叫過比這更難聽的綽號呢。」隨後,他又經過一個木頭籠子,裡面鎖了一張床。大團長凝視……不,那並不是病人,阿泰爾心想。這些可憐的人只是他們的研究課題,試驗品罷了。已經壓抑下去的怒火再次燃燒起刺客的內心。他環視四周,此時此刻大多數士兵都集中在病房的另一端。而在院子里,除了幾個神志不清的病人在搖搖晃晃地遊盪之外,只有另一隊僧侶。看樣子,這些僧侶對德·納普羅斯的話似乎堅信不疑,他們畢恭畢敬地與大團長保持一定距離站著,巡視時也只是自顧自地交談。

如果現在行動——他確實準備動手了——就必須速戰速決。

偏偏這時候德·納普羅斯又走到另一張病床前,他微笑地看著躺在那裡的病人。「他們說你現在能走了,」他親切地說,「真是太好了。」

那人卻只是一臉茫然。「過去……太久,幾乎忘了……怎麼回事……」

德·納普羅斯看起來好像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他滿面笑容地說道:「那太好了。」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沒有別人會這麼做。」說完,德·納普羅斯繼續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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