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小說的標題原文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是一個疑問句。小說中並沒有誰真的問出過這個問題,但讀者看完小說後,會很自然地覺得這是男主角某個時刻瞪著天邊發獃時,理所當然應該想到的問題。
Android這個詞,本來一般譯作「機器人」。然而在這部小說里,那些androids雖然是人工製造出來的產品,但是他們的體內並不是線圈、螺絲和晶元,而是跟自然人一樣的血肉筋骨。他們的外貌形象和言行舉止,都跟自然人一樣,只有骨髓測試才能夠百分百確定他們不是自然人。把這樣的生命稱作「機器人」,並不是很合適,所以我們這裡採用「仿生人」這個譯法。
Electric Sheep這裡譯作「電子羊」,也是經過權衡的。小說故事裡既有sheep又有goat,為了表示區別,本應分別譯作「綿羊」和「山羊」。因此,Electric Sheep本應譯作「電子綿羊」。然而,在小說標題中作這樣的區分似乎並沒有必要,因為這個標題是在問仿生人會不會夢見電子寵物,不管是綿羊還是山羊,都是寵物,用一個更簡短上口的「電子羊」來代替「電子綿羊」也很合適。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這個問題,其實有兩個層次。第一層次是問仿生人會不會做夢,第二層次是問如果他們做夢的話,會不會夢見電子羊。從字面上看,小說男主角在查閱一個野心勃勃的仿生人的資料時,曾自問過第一個問題。然而在這裡,會不會做夢是虛指,意思是有沒有遠大的理想抱負。仿生人不願繼續被奴役,想過上跟自然人一樣的生活。這樣的夢,實際上跟馬丁·路德·金的那個著名演講《我有一個夢》中所說的夢,很有相通之處。
這樣的長標題,有個意外的好處是:很容易找到曲子來配。熱拉茲內(Roger Zelazny)在1975年寫的序里就曾說過,看完這本書後,有時候「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這句話在他的腦中徐徐流過,竟然是按《綠袖子》(「Greensleeves」)的旋律和拍子走的。類似地,「仿生人會不會夢見電子羊」這句話,配上齊秦《原來的我》的調子,唱起來倒也朗朗上口。
小說的扉頁上引了幾句詩:「而我仍夢到他踏著草地/在露水中飄飄蕩蕩行走/讓我的歡歌輕易刺透。」這幾句詩出自愛爾蘭詩人葉芝在1889年發表的《快樂牧羊人之歌》(「The Song of the Happy Shepherd」)。有趣的是,這幾句詩單獨看似乎是在說夢見一隻羊,但那其實是斷章取義。葉芝的原詩說的是夢見一個faun,羅馬神話中半羊半人的精靈。更有趣的是,這裡所謂的「半羊半人」,其中羊的那一半,其實是山羊(goat)而不是綿羊(sheep)。最有趣的是,葉芝那首詩雖然原本是作為他的神話詩劇《摩沙達》(Mosada)的尾聲歌詞出現的,但把那首詩單獨拿出來看的話,那種蒼涼神秘的調調,還有對古老地球的懷想,其實很有點科幻詩的味道。我們可以想像,把這部小說的時間線延伸下去,經過無數世代,人們早已對仿生人見怪不怪,甚至人羊合璧之類的基因工程物種也大行其道之後很久,在地球文明向銀河系大規模擴張遷移之後的某一天,在銀河系某個角落的某顆星球上,某個閑人悠悠地哼起這首《快樂牧羊人之歌》,遙想傳說中古老地球上的那種半羊半人的精靈……
小說里的故事覆蓋了從一天早晨到第二天早晨的二十多個小時。男主角在追殺幾個仿生人的過程中,經歷無數變故,狗血共桃花一色,陰謀與暴力齊飛,幾次身陷絕境然後死裡逃生,又幾次經歷排山倒海的情緒衝擊。短短一天時間,他三觀盡毀,完全變成了一個新人。
應該說,小說里的人物和社會面臨的各個層次的困境,比電影里要深廣複雜得多。
從小的個人生活來看,男主角的婚姻正處在動蕩中。兩口子一會吵得天翻地覆非離不可,一會又好得如膠似漆蜜裡調油。PKD寫作這部小說時,剛開始他的第四段婚姻。他在婚姻方面的豐富閱歷是多數科幻作家所不能及的。那種時而大愛時而大恨,一會狂怒決絕一會又患得患失的微妙心態,PKD寫得入木三分。在這樣的背景下,男主角跟女仿生人的一夜情,是前頭許多事情的果,又是後頭許多事情的因,在男主角的蛻變過程中起到了承上啟下的樞紐作用。
從大的社會總體態勢來看,世界經歷了核戰,雖然沒有立即把地球文明完全摧毀,但空氣中長久飄浮的放射性塵埃已漸漸滅絕了地球上的大多數動物,以致在人類社會裡,收養動物不再僅僅是為了養寵物好玩,更是人類同情心的體現,同時也是財富和社會地位的象徵:越有錢的人,收養的動物越珍稀。男主角不幸,沒幾個錢,買不起真羊,只能弄個電子羊來養著裝裝樣子,好糊弄鄰居外人。在小說中,這類電子寵物已經衍生出龐大的周邊產業,連維修電子寵物的廠家也會起個某某寵物醫院的名字,派出穿白大褂的技工裝成獸醫模樣,開著帶醫院標誌的救護車去客戶家裡收治損壞的電子寵物,就是為了在鄰居外人面前完全維護客戶的面子,讓大家以為他養的是真動物。想起中國曾有公司有專門的收費服務,就是幫非iPhone用戶發出的電子郵件自動加上「發自iPhone」的字樣,讓別人以為他們用的是iPhone。屌絲的面子傷不起,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另外,人類天然擁有對其他動物的同情心,而仿生人沒有,這是小說中自然人和仿生人之間很重要的一點區別。小說中用來大致檢測仿生人的那種沃伊特—坎普夫心理測試,就是檢測這種同情心的。電影里沒有相關的背景交代,所以電影里的那些測試題顯得莫名其妙,沒看過小說的觀眾恐怕還真難理解為什麼這些題能測出來對方是仿生人。不過,這個同情心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當時地球上的野生動物已經基本滅絕了,因此,每一隻活著的動物都顯得那樣珍貴。還有一點就是:小說中出現的動物,對人類都沒有什麼攻擊性。因此可以只提人對它們的同情喜愛,不提人對它們的畏懼。當然,照理說,兇猛的食肉動物也一般處於食物鏈上層,在下層動物都所剩無幾的情況下,上層動物更是早就滅絕了,因此,不在故事裡出現也說得過去。另外,人類都已經能造出仿生人了,為什麼造不出仿生動物?這一點書中也沒有解釋。要是有仿生動物,恐怕很多人都會去養仿生羊而不是電子羊,小說題目也可以改成《仿生人會夢見仿生羊嗎》。
在書中,默瑟主義是基於人類的泛同情心建立起來的一種宗教,強調大家的情感體驗,要跟那個一直在艱苦跋涉的默瑟老頭融合在一起,體驗那老頭的無盡苦難,從中尋找人生的意義。感同身受才會加強共鳴,這應該就是文中默瑟主義要求大家使用那個共鳴箱的本意。書中只有仿生人是完全不信默瑟主義的,其他人要麼全信,要麼半信半疑。當然,關於默瑟主義真正的來龍去脈,到底是誰為了什麼目的搞出來的,書中留了白,沒有交代。也許有些熱衷於陰謀論的讀者,讀完小說後仔細想想,會感覺被吊在半空中。但小說最後,那些戲劇性的變化和一波又一波的情緒衝擊,似真似幻此起彼伏,讓讀者喘不過氣來,徹底沉浸在強烈的個人體驗中,陰謀不陰謀的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當然,關於自然人和仿生人應該怎樣互相對待,由此引申出怎樣定義人,怎樣定義正常人和非正常人,誰該和誰平權,道德依據來自哪裡,等等,這些都是書中層層轉折反覆探討的重點問題,也是電影中主要探討的問題。科幻這個類型的好處是可以在一套假想的設定中盡情輾轉騰挪,把這些人類還沒真正碰到、有些人會稱之為「杞人憂天」的倫理問題先掰開揉碎了仔細探討一番。當然,要是能跟人類已經遇到過的問題進行類比,那就更能讓人感同身受。美國埃默里大學考特尼·布朗(Courtney Brown)教授主持的「科幻與政治」討論課(錄音可在網上下載)討論本書時,將仿生人受奴役的狀況類比於美國早期黑奴,並在此基礎上討論仿生人要求平權的正當性,就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切入角度。
PKD的小說作品,有很多已經或將要被好萊塢改編成電影,但至今最有名的,是1982年根據本書改編成的《銀翼殺手》(Blade Runner)。這部電影以晦暗壓抑的氣氛、光怪陸離的特效和震撼人心的主題,在近年來的多種科幻電影排行評選中位列第一,在科幻史上的影響極其深遠。
有趣的是,據記載,Blade Runner這個片名其實來自另一部完全不相干的科幻小說。
1974年,美國科幻作家艾倫·諾斯(Alan Nourse)出版了一部名為The Bladerunner的長篇小說,主角是在黑市上倒賣醫療器械的走私商。在這個書名里,blade用來指代手術刀。1979年,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