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馬倫·奧古斯塔·伯格魯德
(1923年8月10日-1967年6月14日)
而我仍夢到他踏著草地,
在露水中飄飄蕩蕩行走,
讓我的歡歌輕易刺透。
—— 葉芝
奧克蘭
探險家庫克船長1777年贈送給湯加國王的一隻烏龜昨日去世,享年將近兩百歲。
這隻烏龜名叫圖·伊瑪麗拉,是在湯加首都努庫阿洛法的王宮裡去世的。
湯加百姓把這隻烏龜敬為酋長,指定了專人來照料它。數年前的一場叢林火災已經讓它雙目失明。
湯加電台說,圖·伊瑪麗拉的遺體將送往紐西蘭的奧克蘭博物館。
路透社 1966年
床邊的情緒調節器傳來一道輕快的電流,把里克·德卡德鬧醒了。他嚇了一跳——毫無預兆地突然發現自己回到現實世界,他總是會被嚇一跳。他穿著多彩睡衣從床上爬起來,伸了個懶腰。這時,他妻子伊蘭在自己床上睜開灰色的眼睛,眼中滿是不快。她眨了下眼,呻吟了一聲,又閉上了眼。
「你的情緒調節器設定得太弱了。」他對她說,「我重設一下,你醒來就會——」
「別碰我的設定。」她的口氣苦澀尖銳,「我不想醒。」
他坐到她身邊,彎下腰,溫柔地解釋:「只要把電流調得夠高,你醒來就會開開心心的。那本來就是情緒調節器的用途啊。調到C擋,它就能克服自我意識之外的一切阻礙。我就是這樣設定的。」他親切地拍了拍她裸露在外的光滑肩頭,感覺好極了——為了應付外面的世界,他給自己調到了D擋。
「把你個警察的糙手拿開。」伊蘭說。
「我不是警察——」他急躁起來,雖說他沒有調到急躁的情緒。
「你比警察還爛,」他妻子說,雙目仍然緊閉,「你是警察僱用的殺手。」
「我這輩子從沒殺過一個人。」他的怒氣升級,這時已經變成了完全的敵意。
伊蘭說:「只殺過那些可憐的仿生人。」
「可是我發現,我把獵頭賞金領回家後,你心血來潮時買什麼猶豫過?」他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到情緒調節器的終端前。「也不省點錢,好讓我們買只真正的綿羊,換掉樓上那隻電子羊。我一個人奮鬥了這麼多年,掙來的這點錢也就供得起一隻電子寵物而已。」他在終端前猶豫了一會,是該調出丘腦抑製劑(來把怒氣消掉),還是丘腦興奮劑(來吵贏這場架)呢?
「你要是敢調得更毒辣,」伊蘭睜開眼看著他,「那我也調上去。我會調到最高值,讓你看看這場架能吵到多凶,把我們以往吵過的任何架都比下去。你調試試。放馬過來吧。」她迅速起身,一躍來到她自己的情緒調節器終端前,站在那兒瞪著他,躍躍欲試。
他嘆了口氣,被她的威脅打敗了。「我就調成今天的工作日程需要的情緒吧。」他仔細檢查1992年1月3日的日程,發現今天需要的是公務敬業態度。「假如我按日程來調情緒,」他小心地問,「你也會照辦嗎?」他等著她的回答,在她表態前並不急於敲定自己的情緒。
「我今天的日程上有六小時的自責抑鬱。」伊蘭說。
「什麼?你怎麼在日程上放這個?」這種做法徹底違背了情緒調節器的宗旨。「我甚至都不知道還可以調成那種狀態。」他鬱悶地說。
「有天下午我坐在這裡,」伊蘭說,「照例在看《老友巴斯特和他的好友們》。他剛說到有個重大突發新聞要宣布,那個可惡的廣告卻突然插了進來,你知道,就是我最討厭的那個什麼騎士型鉛護襠的廣告。所以有那麼一會,我把電視聲音關掉了。然後,我聽到樓里,就在這座樓里,我聽到——」她做了個手勢。
「無數空蕩蕩的房間。」里克續道。有時夜半無眠時,他也會聽到。不過這年頭,公寓樓的入住率要能達到一半,就算人口密度很高的地方了。在戰前稱作市郊的地方,有很多樓整棟都是空的……至少他是這麼聽說的。這一點他並沒有去驗證。像大多數人一樣,他並不想去親身體驗這種事情。
「在那一刻,」伊蘭說,「在我關掉電視聲音以後,我正處在382號情緒。我是剛撥到那個號的。因此,雖然我理智上聽到了那份空虛,實際上並沒感覺到什麼。我的第一反應是,感謝上蒼,我們能供得起一個彭菲爾德情緒調節器。可是隨後,我意識到這是一種很不健康的狀態。感覺到生命的缺失,卻無法作出反應,不光在這座樓里,在其他所有地方都是如此。你明白嗎?我估計你不明白。這曾經被當成一種精神病態,名曰『情感缺失症』。於是我讓電視繼續靜音,坐到情緒調節器前,開始試驗。最後我終於找到了設置絕望情緒的辦法。」她黝黑精緻的臉上現出心滿意足之色,就像剛取得什麼巨大成就。「於是我把它放進我的日程里,每月兩次。我覺得這樣安排很合理,充分感受一下待在地球上對所有事情的絕望無助,尤其是現在——再渺小的人物,也已經移民出地球了。你不同意嗎?」
「可是那樣的情緒,」里克說,「不就把你困在裡頭了嗎?你自己爬不出來的。那種對現實的完全絕望,是不會自動停止的。」
「我設定好了,三小時後自動重設。」他妻子躲躲閃閃地說,「481號狀態。能體會到未來多種多樣的可能性,嶄新的希望——」
「我知道481號。」他打斷她的話。這個號他撥過許多次,他一直非常依賴這個號。「聽著,」他坐到床邊,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就算設定了自動終止,主動去體驗抑鬱仍然很危險,無論那是什麼樣的抑鬱。不要管你今天的日程上安排了什麼,我也先不管我安排了什麼,我們一起撥104號,一起體驗一下。然後你可以待在那個情緒里,而我會重設成今天工作需要的精神狀態。那樣我就會想要爬上屋頂,看看我們的綿羊,然後上班去;同時我也能知道,你不會坐在這裡發獃,卻不去看電視。」他放開她細長的手指,穿過寬闊的房間,來到起居室。這裡還殘留著一絲昨夜的煙味。他彎腰去開電視。
伊蘭的聲音從卧室傳來:「早餐前我受不了電視。」
「撥到888號,」里克一邊等電視預熱,一邊說,「想看電視的渴望,不管電視上放什麼。」
「我現在什麼也不想撥。」伊蘭說。
「那就撥3號。」他說。
「撥那個號刺激我的大腦皮層,讓我想要撥號?我不幹。我不想撥號的時候,尤其不想撥那個號,因為那會讓我想撥號。我現在最不想乾的事情就是撥號。我只想坐在床上,看著地板發獃。」隨著心靈凝聚,身體凍結,她的話音漸漸尖銳空虛起來。無法克服的惰性就像一層無所不在的沉重薄膜,把她牢牢罩住。
他把電視音量調大,老友巴斯特的聲音轟然響徹整個房間。「嚯嚯,各位,現在簡要播報一下今天的天氣。曼古斯衛星報告說,放射塵臨近午時會格外嚴重,然後會慢慢消退。所以想出門的各位——」
伊蘭出現在他身邊,身後的睡袍下擺皺成一團。她關掉了電視。「好吧,我投降。我去撥那個號。不管你想要我感受什麼。我現在感覺太糟,甚至可以承受無所顧忌的性狂歡。見鬼,那又有什麼區別?」
「我來吧,為我倆一起撥號。」里克牽著她回到卧室。在她的終端前,他撥了594號:永遠對丈夫的無上智慧心悅誠服。在他自己的終端上,他撥了進取創新的工作態度,雖說他其實不太需要。就算沒有彭菲爾德人工腦的刺激,他的工作習慣也已經根深蒂固了。
匆匆用過早餐之後——跟妻子吵架已經浪費了一些時間——他穿上出門所需的全副武裝,包括埃賈克斯型號的騎士型鉛護襠,來到屋頂人工草坪。他的電子羊正在「吃草」。那隻精密到可以亂真的假綿羊,正咯吱咯吱地嚼著草,懶洋洋的心滿意足樣兒,騙過了樓里所有鄰居。
當然,那些鄰居的寵物無疑也有些是電子贗品。他從不去打探這些東西,就像他的鄰居們也從不打探他的綿羊是怎麼來的,因為那是最不禮貌的一種行為。問人「你的綿羊是真的嗎」,要比問人的牙齒、頭髮或內臟是不是真的更失禮。
早晨的空氣,充斥著遮天蔽日的放射性微塵,盤旋在他周圍,刺激著他的鼻子。他似乎不自覺地嗅到一絲死亡的氣息。不對,這樣形容可能誇張了點,他一邊想,一邊走向那方特定的草皮。那塊草皮跟樓下那套大得過分的公寓一樣,都在他的名下。那些微塵是末世大戰的遺產,近年來放射性有所減輕。凡是挺不住的人,很多年前就已經掛掉了。如今,對於強壯的倖存者們,這些微弱的塵埃頂多只能干擾一下神志,打亂一點基因而已。就算他穿著鉛護襠,那些微塵無疑還是會見縫就鑽,只要他不移民離開,就會每天灌他一襠骯髒齷齪的東西。至今為止,每月一次的身體檢查還算正常,他還在法律容忍範圍內,可以生殖。但以後任何一個月,舊金山警察局的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