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之四 親家與山歌

我一直靜聽著隔河傳來的山歌,把整個上午的時間,花在廊廡下的引目遠眺。在山坡下,人物、田野、村莊、雲煙、竹樹和山川,展開了它們那悠悠千古的面目;風景依稀似舊。從前,我曾和它們一起歌唱過、脈搏過和感覺過。然而現在,我很明白要想由它們身上,找回昔日的感情,是如何地不可能了。這些,是那樣地變了,已不是從前我所熟識的那個了。

太陽由灰糊糊的雲堆深處,向大地燃起大把無情的火,農作物乾枯了、萎黃了,土像剛燒過的石灰,乾渴而鬆燥。風一刮,塵土飛揚,遮蔽了整個天空,炙熱了的辣辣的土味,刺激著鼻子,使人呼吸困難。村莊慵懶地橫躺在對面矮岡下,沒有生氣;人家的檳榔樹,和環繞村子形成自然的碉堡的竹塢,也已灰綠的憔悴,困苦地搖晃,彷彿已失去支持下去的氣力和意志了。

就在這裡面,生活在鼎沸、在翻騰,像受擾的蜂窩。雲——那被蒸熱了閃著耀眼的白光的雲,籠蓋大地,恍如熱灰覆鐵。在它下面,人神經質地蠢動著,暴躁而不安,不能安靜下來。

這些善良的人們,用足踢著曬成白色的自己田壟裡的土,顰蹙雙眉,時時陰鬱地向我申訴:如何豆兒不結莢;蕃薯只有雞卵大;麻兒張開了口,在等水喝。他們望著瀕臨荒蕪的田園,用顧忌的口氣,咒罵老天爺的殘忍;用更堅決的口氣,咒罵艱難的日子、人類、不會理家的黃臉婆,和總是餓著肚子的小猴子們。

「唉——」

一個農夫跟我嘆息著說:

「——年頭不好,天也反常了!」

我想起了他那徬徨四顧的眼睛;那裡面,清楚地現出了失去信心的心靈的不安。

我好像覺得人們是變得十分不可思議的了,從前並不是這樣的。

我眺望著,一邊感到憂鬱。

也許是吧!——後來我試圖加予解釋,並在這中間尋求一種線索:也許他們不能不這樣做!

在從前,生活為他們所有、為他們所親,他們投身在那裡面,就像鳥兒宿在牠自己的窩裡,一切都顯得又和諧、又熨貼。可是現在,不同了;第一,它已不為他們所理解了。它有如一個兇惡而詭譎的流氓,離開了他們的掌握,獨自在世界的廣場上逍遙闊步起來。對於它,人已失去了所有的憑倚和連繫。生活在變,由腳指邊起,像起了化學變化的物質一樣,刻刻在變,變得十分離奇,織成了在幻燈裡才會有的荒唐的故事。而這故事,偏偏又和他們發生著切身的關係。

——也許是吧!數千年來,土地源源不絕地供應他們所需的一切;他們所付的一份勞動,一滴血、一點汗,它便給他們相當的報酬,從不使他們失望。

如今,這一切都背叛他們了!

也許是吧!

但是,那些事到底又怎樣呢?——不消說,我是想起了幾天來我所聽和所見的所有事情:阿添的困難、德昌伯的悲哀、炳文的詐欺、丈母的牢騷、燒山人的愚蠢、哥哥的咒詛、阿煌叔的破滅……

也許這些都是一個錯誤吧,一個極其偶然的錯誤吧。到了那個時候,一切都會被修正過來,生活會重新帶起它的優美、諧調和理性。就像做了一場惡夢之後,當我們睜開眼睛來時,世界仍舊是那樣的美麗可愛!

但願如此!

山歌又送來了——

一想情郎就起身,

路遠山高水又深,

來到山頭鳥雀叫,

樹影茫茫不見人。

※※※

歌聲圓韻宛轉,調子纏綿悱惻;卻也不離牧歌的樸素真摯。這是一種很動人的山歌。我靜靜地聽著,讓它在我心裡重新喚起從前聽到它時相同的優美的感覺。

「在唱歌呢!」

在窗下清理荒穢的妻抬起頭來微笑著說。在從前,她自己雖不常唱歌,卻很喜歡聽別人唱的。

「——很久沒聽到了。你聽!多好!」

我向東面有柚木林的陡急的山坡看去。在那裡,有渾身藍色的人影,在樹間隱現。那是女人的。竹笠上裹著青色洋巾,拖在腦後的巾角,隨風飄揚著,彷彿一條尾巴。

山歌便是由那裡傳來的。

二想情郎伯公碑,

伯公神前說囑詞;

有靈郎前傳一句,

小妹何時不想伊!

※※※

歌聲在大氣中顫動著,向四面八方流動。一邊,清幽的伐木聲,好像在應合拍節:丁、丁、丁、丁……

這是很奇怪的;山歌的平靜、熱情、憧憬,和周圍的徬徨、不安而冷涼的現實,是極端地不調和。在那裡,通過愛情的眷戀,表現著對生的熱烈愛好和執著。你可以想像在陽光下面,一些年輕幼小的生命正在化育、成長。在一切已經變換的東西裡面,也許它是我所能夠找到的唯一不變的東西。在從前,她們也是這樣工作,和唱歌來著;一樣的山坡,尾巴,和藍色洋巾。而青春的故事,便被反覆吟詠起來,今昔如此。

是的!到時,那些衰老的、醜惡的、病態的,都會倒下;於是年輕的、健康和正常的,便會像幼芽似的由倒下的朽樹下面茁壯起來,取而代之。

這思想使我有點快慰。

嫂子進來了。她一邊摘下竹笠,用手指梳理鬆亂的頭髮,一邊也快活地報告我:

「回頭,你親家就來!」

「親家?噢,玉祥嗎?他在那裡?」

很快的我便想起來了。

「就在那邊;跟他的兒子——他在給人家運木頭。」

「怎麼?他有那麼大的孩子?會幫他運木頭?」

「不是他自己養的!」

然後,嫂子跟我敘述我的「親家」的一段似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經歷。

——塗玉祥,是農場時代能幹的工人之一,也是我的好友。有兩三年的光景,我和他差不多天天在一起工作:種咖啡、採木棉、插竹、墾伐。他能歌善唱;他的牙齒雖大得不成樣,卻有優美深沉的聲音;他知道如何調節歌喉,使音節的抑揚恰到好處。同時,他又不知道由哪裡學來許許多多別人所不知道的、好的和奇奇妙妙的山歌。工人們,特別是年輕的女人,都喜歡聽他唱歌。下面的,也是他常愛唱的好歌之一。

柑子掉落井中心,

一半浮起一半沉;

你若要沉沉到底,

莫來浮起動郎心!

※※※

他抱著木棉樹,以猴子的輕捷,攀援而上,爬上最高處;俯瞰群山,然後徐靜地引吭高歌。那姿勢,是美麗的、動人的、也是神祕的,令人想起山的精靈。

也就是在這種環境之下,我和他,出於少年人天真無邪的諧謔,而結成「親家」了,雖然我們都還沒曾娶妻,別說有那麼大的兒女。一個年高的女工聽著我們親昵的稱呼,打趣著說:

「你們是先認親家後結親呀!」

我去大陸後的第二年,他和本村一個已經有孩子的寡婦通情,後來又被日軍徵調到南洋當軍伕去了。二年後,當玉祥由戰地解職歸來時,他的情人抱著才滿週歲的孩子去見他。

「你的孩子呢!」

婦人簡單地說,要他扶養她們;因為她已被家裡逐出來了。在他未返回臺灣以前,她便給人做工,養活二個孩子和她自己。

玉祥看著婦人和孩子,茫然失措。但是生米既煮成熟飯,也就俯順既成事實,於是他便離開家庭,領著婦人和孩子出外獨立謀生。

「也不算壞嘛。」嫂子下著結論。「白撿了那麼大一個兒子,輕的、重的,幫得俐俐落落。爹兒倆駛牛車,替人運東西,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也不歇著,比牛還賣勁。」

嫂子剛說完話走出去,我的「親家」便領著他那「白撿的」兒子來了。孩子約莫十四五歲,貧血的臉,卻有一對烏溜溜的眼睛,看來倒像很聰明;孩子趕著兩隻水牛,走在前頭。他們兩個,與其說像父子,倒不如說像兄弟,比較恰當。

「趕到那裡去吧,果樹園裡——」

親家手指著,吩咐他的兒子說:

「你就看著牠們吃。」

「玉祥哥!」我迎出屋簷下。

「阿錚哥!」他說,又轉身向在廚房門口的妻,稍躊躇了下,叫道:「阿錚嫂!」

那是不自然的聲調。過去,他總是在她的名字之下加個「姐」的。

「你們是親家呢!」

妻笑著,提醒我們,在當時,她也是女工之一。

玉祥搔著後腦袋,嘴角邊泛起窘惑的微笑。

「運木頭呀!」我說。

「運木頭,磚窯裡用的——」

我們坐在廊廡下。

「——你沒變多少;就是阿錚嫂瘦點!」

「不是瘦;是老了!」

妻訂正地說。

「又多吃十幾年了嘛!」

我們彼此相看著,會意地笑了。

在我面前的人,已不是十幾年前尚帶稚氣,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少年,而是一個精神和肉體雙方都已十分成熟的、強壯的男人;長久生活的磨難,似乎祇能把寄在醬色的表皮下面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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