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之三 阿煌叔

因為我短少一間廚房,哥哥臨時靠屋檐給我搭了間茅屋,六支硬竹柱已經埋下,屋架和長枝竹的桷子也已紮好,以後,祇待把茅草攤蓋下去就行。可是阿煌叔卻祇把兩邊的檐頭蓋好,把中央一大片留在那裡,便自個兒停工不來了。於是我的廚房就像戴著帽圈兒的小孩頭,幾日來向著天空露出不尷不尬的光腦袋,聽任風來風吹,日來日曬。

這也罷了,卻可憐了一日三餐必須在那裡做飯燒菜的妻。她頭上戴了頂竹笠,代替了上面的屋頂,稍不順意,便總要嘮叨幾句,而且,動不動便把我也說在裡面,好像說她之曬太陽,完全是我的罪過。固然,這是冤枉的;可是我並不替自己辯護。眼看戴著笠兒傍著大灶,讓炎陽和烈火上下煎炙,而變成了炭團似的,面紅耳赤的妻那份受罪的模樣兒,委實也覺得很對不起。

就是這樣也罷了。然而由昨天午後起,天色很不對,一團灰色雲,把西北邊天空掩去一大塊,看來近日間似乎就要下一場雨。妻進進出出總抬起頭來觀察天空,兩道眉毛皺成一個結。嘮叨是更多了,更繁了,我呢,似乎也不能置之度外了,假使當真來那麼一場雨,那可怎麼好呢?

「這就要下雨了——」

妻喃喃地說:

「你不會去看看阿煌叔去嗎?」

這倒是個辦法!看來,我好像是急糊塗了,竟沒有想到這一著。於是,我由哥哥處問明途徑,遂決計自己去走一趟。

提起阿煌叔,要是把時間往回倒退二十幾年,我倒也是很熟的。那時候,我還小。我們的村裡,每年到了大冬稻子播下田裡,便總有三幾個在村裡比較能幹的年輕人出來組織除草的班子——包班。這是一種帶有互助性質的團體;班員全是些年輕人。當時阿煌叔便是領班之一,而且以他所領班子的工作的認真、俐落、賣力,在全村幾個包班之中,又是最吃香的。所以一般年輕人,不分男女,誰都願意參加他的組織。而田戶們,也希望能由阿煌叔的班子給他除草。

就在稻子落土後的某日,那日阿煌叔的包班輪到我家來了。這樣的日子,是並不尋常的。田戶總要預備一頓豐富的午飯。就恰似過節一樣,殺雞宰鴨,沽酒買菜,十分熱鬧。

說過了,那時候我還小。那種嚷嚷然的空氣,立刻把我激盪起來了。我的大嫂子宰了一隻大閹雞。我和現已不在人世的姐姐,很高興的在旁觀看,姐姐當時十歲,穿著白底藍花短褂,兩邊耳朵上,垂著兩條小辮子,辮尾繫條大紅絨線,打著蝶形花結。她有一對溜黑滾圓的眼珠,紅噴噴的雙頰,映在白胖的嫩臉上,彷彿就在清明時家家要做來祭掃用的,紅白分明的紅龜粄。她睜大兩顆圓眼,不轉瞬的注視著眼睛半閉的雞頭。她之愛吃家禽類的頭,是出了名的。在平常家裡如宰了一隻雞,或者一隻鴨子,那麼這隻雞或鴨頭,便總是屬於她的。就是哭著、鬧著,她也要這頭來吃的。因此,無形中,這些家禽的頭,便總永遠為她所得了。

「秀妹,今天的雞頭,你可不能吃了。這是阿煌叔的,他是班頭!」

正在剖雞下水的嫂嫂,回首向她和祥地說。

雞頭必須奉敬班頭,這是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制定,而且相沿下來的民間的一種規矩。這裡面象徵的意義,似乎和尊長的意義有同樣的分量。它雖說是未成文法,但卻不知有幾許時間它被遵守下來。假使有人不慎而侵犯了它,那將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

可是,秀妹姐卻吃驚地盯著嫂嫂出神。眼睛是睜得更其圓大了,那裡是疑信參半的,並且帶有未能理解的、困惑的成分。

「雞頭得留給領班的吃的,誰都不能要的。」

嫂嫂向姐姐堆起笑容,半是解釋,半是哄騙的說。

午餐預備妥當,嫂嫂把它裝做一大擔,挑往田裡去。我和姐姐跟在後面,蹦蹦跳跳的,說說笑笑的,異常興奮。

稻田在村北角,東北兩面鄰接漫漫的河灘。除開幾坵芎蕉,這四甲多的田壟,大部份是種稻子的,都有筷子來長了。

班子由十幾個年輕男女組成,他們有著豐富和活潑的生命,像牛一般強壯。排成橫隊,膝間挾著稻子,跪在田壟裡再翻抓稻頭下的土和草。一律的,都把褲筒捲得高高的,兩條腳,這時已變成了多餘的贅物,長長地拖在後面,跟著腰部的擺動,尾巴似的掃來掃去。男班員全光著背脊向日,這和他們身下的土一樣,黑澤有光。女人則把前後衫裙,用條藍洋巾結實地繫在腰間。豐腴的大腿,在平常日子該是雪白的,卻由於烈日及下邊炙熱的田水的浸漬,已變成紅色的了。

他們一邊說著、笑著、歡叫著,而且吹口哨,有時也不免由哪一個唱隻山歌;一邊,兩手敏捷而嫻熟地挖抓著大地的皮。經他們翻抓過的地方,水是混濁的;黑的土,像滲過麻油似的光滑細膩。稻子像晚風後的草木,東倒西歪,十分狼藉,彷彿並不關心它們是否將由此得到好處。

又抓完一坵田,忽然從中有人大聲地,神氣而又堅定地說:

「大家歇手吧;飯來了!」

這是阿煌叔。他抓到田塍邊,頭一個站了起來;是一個彪形大漢,高個子,闊肩膀,像一堵壁。他的每一個手勢,每一個轉身,都像利刀快活,鐵鎚沉著。他的手上、腿上、身上,並且臉上,沾得滿是泥漬。在抓草時彈起來,而經體熱烙乾了的點點泥漬,使他的不平凡的面孔,平添了幾分慓悍、勇猛的表情。這一切,我覺得和他的魁梧的身姿極相稱合的。我由他的每一個動作,獲得一個有力而清楚的印象——一個字:強!

嫂嫂在稻田旁的芎蕉園,割下幾張蕉葉平舖地上,然後把飯餚由菜籃移到蕉葉上。十幾個除草工人,到田溝上把渾身上下的污泥洗刷乾淨後,便以輕快的步伐走攏來,馬上,芎蕉園裡,空氣中,便充滿了滿足於自己的諧調而安靜的、生活享受的人們的話聲和笑聲。

女人們更整理了自己的衣服和頭髮,於是,就又都換上了另一幅臉相,成了另一個人了。從這些人們的臉孔上,眼睛活生生地發著光閃;口為了微笑而嘻開著。

阿煌叔晃著像岩石粗碩的軀幹,立在蕉陰下,左手插腰,滿足地眺望著陽光下的田壟。一邊舉起右手在不時滴著水珠的臉上,一把一把的抹了,然後擦在褲腰上。他發達壯闊的胸脯上,長著茸茸的毛,這毛和頭髮一樣,是又黑、又粗、又亮的。他的臉孔,稜角分明,很大的一張口,肯定的視線,有著除開現實生活的舞臺面以外不看其他的,人們所具有的誠意和喜悅。

他望了一忽,轉身向大家和藹的說:

「我們開飯吧——」

他在一群人中間,忽然發現秀妹,立刻,像想起了什麼心事,吃驚地說:

「啊,秀妹!來——」

阿煌叔走向飯攤,一彎身,由一隻大海碗裡,用手指挾起雞頭來,遞給秀妹。

「來,給你,這是你的——我知道你愛吃這個。」

他說著,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秀妹姐忸怩著,眨著眼睛,斜睨眾人。

「怕什麼羞,給你呀!」

又是一陣明朗的鬨笑。秀妹姐終於接過雞頭來,轉身走向蕉陰深處去吃去了。阿煌叔目送著大紅絨花結一動一顫的秀妹的背影,笑了一陣以後,很高興地叫著說:

「秀妹,好姑娘,很好——」

我以驚奇、以疑訝,並且幾乎是驚嘆的眼睛,看完這一切,而像偶然得到了用自己的能力和智慧所不能控制的玩藝一般,感到了惶惑和眩迷。然而通過這些,一個人的不平凡的印象,便不可磨滅的,在小心靈留下來了。

我所知道的阿煌叔,是二十幾年前的,也即是在他年輕時的阿煌叔。以後,自己所走的路子,使我和他之間,塞滿了暗黯的,不聞不見的大海。現在,我再度和他發生關係時,他已不是昔日那個阿煌叔了。

據說他在抗戰翌年,也像自己家一樣,離開了自移民以來,便一直紮根在那裡的南邊五六十里的故鄉,而搬到這裡來了——他入贅在前面一望可見的崗下村子裡的人家。關於他故鄉老家的情況,哥哥能夠告訴我的,便是死光和賣絕!然而至於如何死光,又如何賣絕,則哥哥似乎也沒能知道得很詳確。

「這個人是完了——懶得出骨!」

哥哥生氣地說。

阿煌叔之所以「完」了,據說是完全因他的「懶」!他懶得做工、懶得動彈!做一天,就得歇上三四天。就祇因了這「懶」,他的丈人,把他連同兩個孩子和女人一塊,攆了出來。

「——你看看去吧。他準是在家睡覺呢!飯也懶得煮來吃。——睡死了他才好!」

我在羊腸小徑上,一邊走著,一邊試圖把我記憶中的阿煌叔,和現在的阿煌叔銜接起來。我用盡想像和推理的水泥,想在被遺漏的中間一段,架起一座橋樑,而讓兩個極端——勤勉和懶怠,得到融和與調諧。但是,我隨即放棄了這種類似兒戲的綜合之作。我在努力了一場之後,發覺了祇能借用那詭奇的怪誕和無稽,始可把這種工作化為可能。

小徑在排空矗立的深幽的竹林裡,曲折迂迴。一個人走在裡面,頗覺陰森迫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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