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

我放下耳機,不禁心中生疑:「臺南的李新昌?」

於是我向同事請教:「老林,你認不認識李新昌?」

「認識。」同事說:「誰打來的電話?」

「頭家。他說回頭李新昌先生來了就請他上二樓休息,他待一會,辦完事馬上回來。」然後我又問他:「李新昌是臺南人?」

「不!他原來是屏東縣人。」

我不禁一怔。「是屏東縣內埔?在臺南經營化學工廠?」

「不錯!不錯!」同事的臉孔亮了亮。「你也認識他哪?」

「我那裡認識他,」我閃避著說:「我是聽人家說的。」

「這鎮裡認識他的人多著呢!」同事不勝遺憾:「他的化學工廠很賺錢。」

「他時常來嗎?」

「一年總有一兩次。他和我們頭家和鎮公所裡幾個人很要好,一來總要喝個通宵。」

「哦!」

我慨嘆一聲。不過我這慨嘆的原因,同事是不會知道的。他仰臉看了我一眼,又往下說:

「聽說他從前也吃過很多苦頭。那一年,他在我們鎮裡某山場做過竹頭。結果生意做賠了,還受了工人的欺負。當時還虧了鎮公所袁先生他們幾個人把他救出來。後來他們就這樣交上朋友。他時常到鎮裡來的原因,一半為了工廠的業務,另一半便是找他們喝酒。在他那方面,顯然有謝恩的意思。你看吧,晚上準又是個通宵了。」

「你知道他為什麼受工人的氣嗎?」我繼續問道。

「不知道。」同事搖頭。「我也聽人家說的。」

「哦!」我又慨嘆一聲。

我說不認識李新昌的話是假的。不但如此,我還知道更多的事情,比如:因何事受工人的氣,以及他的身世和為人。

不過,話說來就長了——。

李新昌是我們的友人。這說「我們」,是表示我和他的友情是透過團體結合在一起的,以團體的存在而存在。

每一個人除開學校,政黨,家庭之外,都有他自己私人的小集團。這個小集團不必個個人都志趣投合,甲和乙不一定很投契,但在這小集團的範圍內,他們都處得非常之好,非常之圓滿。他們的友情,多少是團體的,共同的。

少年時,我便有過這樣一個小集團。我們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在某些基本點上,我們是一致的,受過一點教育,家庭環境良好,理想高,志願大,喜辯論,憤世疾俗,心地純淨——

是在這種情形之下我認識李新昌。他是我異母兄弟中學時代的同班同學,受過相當教育,人聰明、伶俐、活潑。他之出現小集團,居常是伴隨著我這位兄弟。雖然如此,我們後來終於變成很好的朋友。我去大陸那年,他也被日軍徵調南洋去當翻譯。民國三十五年春,我自大陸回來,寄住在高雄前金區我兄弟處,不想又在那裡碰見了他。據說他也甫自海外被遣返臺,也住在前金,和我們的住處只隔一條巷子。這真可說是個巧遇。他和我兄弟過往甚密,幾乎每天都要到我住處來,一來又免不了高談闊論,大聊其天。

當時正值戰後復員時期,舊秩序崩毀了,而新秩序尚未建立。社會相當混亂,舊臺幣日在貶值,人心浮動。公教人員生活奇慘,固定的薪水跟不上物質的瘋狂漲風,而縣級以下的機關又往往積薪數月,待領到薪水時,其使用價值,祇及當初的幾分之幾。

李新昌受的日本教育,加之,過去生活在安定優裕的環境裡,對中國的社會人情難免隔膜,因而對當時社會情形,顯得相當不滿,言語間時常流露了悲觀忿懣的情調。我每次問及他今後的活動目標時,他總是搖頭嘆息,最後便來一句:「且看吧!」

但我的情形和他不同,我不能和他一樣的靜坐觀望,這時我已在臺北等處跑了幾趟了,最後總算經人介紹在屏東一個文化機關裡找到一份小差事。

「你真打算做事嗎?」

那晚,當我們聚首時他又半信半疑的問我。

「怎麼不真。」我笑著說。

「你知道薪水不夠養你自己嗎?」他言下十分同情:「那麼你拿什麼養你的老婆,子女?」

「我明白。」我又笑著說,但已十分勉強,因為他說的那是實情。

「可是,總算已解決一個人的問題。」

「我想不解!」他又搖搖頭。

後來我又問及他將來的計畫。他說有幾個朋友想邀他合資貿易業。

當時貿易之風甚熾,對日本、上海、香港、菲律賓,貨船往還如織,名為貿易,其實是公開走私。喜冒險者和發黃金夢的人皆趨之若鶩,大有要發財非貿易莫屬之概。

數日後,我舉家遷往屏東,他和我兄弟把我們送上火車。我們在高雄相處數月,心中甚歡,一旦分手,難免寂寞。臨別時我們握手互道愉快。

「祝你的冒險成功!」

當我握了李新昌的手時,我這樣加了一句。

他笑了笑。

這樣,我在屏東安頓下來,每日按時上班與下班。過著刻板式的生活。數月後,我接到我兄弟來信,得知李新昌已和一位搞建築工程的朋友合營營造業。信中對貿易的事卻隻字未提。我頗覺意外,後來才聽說他父親極力反對他做貿易業。他父親是安份守己的老式人,老式人是怕冒險的。不過在當時來說,營造商也未始不是一種極合時宜的事業。戰時高雄遭到盟機的猛烈轟炸,已成一片礫場,街容破碎,一切都待從頭建設,因而營造商財運亨通是可以想像的。可惜的是,物價上昇不已,工程費的編算每每發生很大的偏差,往往這個月編算好好的建築材料費,到了下個月祇能買到預定的幾分之幾,不得不重新追加編算,但到了下下個月,則又祇能買到幾分之幾。待工程完竣,錢領到手,賺是賺了,實際則是賠本。

年餘工夫便已搞得他焦頭爛額,憔悴不堪。

營造業不能做,於是他轉而經營海產;也是和人合資。這已是民國三十六年年杪的事了,這海產店後來似乎還做得不錯。

有一次,我出高雄時曾到過他的店裡。他的店面不大,但粗具規模,伙計年輕活潑,對人客氣親切。店中漂浮著海鮮和鹽類的特殊氣息,它和一間正在欣欣向榮的商店所有的那繁榮興盛的氣息結合著,令人一腳踏進有興奮愉快之感。

那晚,他在一家小酒館招待我和我兄弟小飲。他的酒量本來很好,此時知己在前似乎心中更加快樂,所以酒喝得比平常多,嘴也滔滔不絕。四瓶酒他一個人幾乎喝去三瓶。他邊喝,邊抨擊社會的腐敗和通貨膨脹。他的眼睛炯炯發亮,鼻孔不住噴氣,看上去比平常生氣多了,喝完第三瓶時,他即已搖頭晃腦,指手劃腳,嘴也不三不四的亂說起來。他牽起身邊女侍的手放在胸脯上,轉著不太靈活的舌頭喃喃地說:

「你摸摸我這裡面有什麼?嗯?」

「我知道,」女侍笑咪咪地:「有燒雞、有魚片,有清酒。」

「巴加!」他用日語罵她:「巴加,不對!這不是肚子,這是肚子嗎?」

他迫視著她,又再拿起她的手。

「妳再摸摸。」

「哦,哦!我摸著了,」女侍笑得更開心:「這是胸脯,這裡面有愛人哪!」

「巴加!巴加!」他把她的手狠狠一甩:「這裡有炸彈,妳知道嗎?有炸彈哪!它就要炸開來啦!」

他的眼睛流淚,鼻孔張得很大,面孔紅得怕人。

「啊啊!」他舉起拳頭,猛向桌子一捶,杯碟之類鏗鏘地響著跳起半尺高:「多麼難過,它就要炸開來啦!」

女侍捉住他的手,一邊溫言軟語的哄勸和央求。

「李先生,你別捶桌子,你喝醉了。」

「我沒醉,別胡說八道!」眼淚又自他眼中流出,他並不去揩拭,讓它沿著清瘦的雙頰流落。「妳當我沒有賺錢嗎?有!做營造業,做海產,我都賺了錢!可是通貨膨脹把一切都吃掉了,把我的生命,把一切,統統吃掉了,那惡魔!」

他又舉起拳頭。女侍急忙捉住他的手。

「李先生,」她不住賠著笑臉,想用她的嬌媚去軟化他:「別捶嘛,安靜點呀!」

「滾開,妳這狐狸精!」他掙脫她的手!「妳知道什麼!」然後向沙發一靠,「啊啊!多麼難過呵!」

他已酩酊大醉了。

回家時,我和我兄弟談及他經營的海產店。我告訴他,我今日所見的觀感。

「不!」我兄弟說:「情形好像不太可樂觀。他們股東之間也鬧意見,我看不會再繼續多久了。」

翌日,李新昌已完全清醒。清醒時的他是溫文而安靜的。當然,昨晚的事他不會再記著了。

「老鍾,」他安靜地說:「也許你是對的!」

我不解其故。便問道:「什麼事?」

「我想我應該坐下來等候,像你一樣。」

「哼。」

「我們過去所受的教育不能適應現在的社會。我們要想能夠立足,就得重來一遍,得重新鑄過一番,你說是不是?」

不久,李新昌就退出海產業了。更後,接著便搬回鄉下去了。不過這些事都是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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