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〇年

十一月九日

咿——

淒冷而寂寥的關門聲,隨著,就是絕望而粗暴的無情的落栓聲。

呼!

這麼地,又關過悵惘而且悒鬱的一日!

今天又無望了,淒冷的門聲,就那麼地像幽靈也似的往我的心房深處移過來,更由那裡,而向一切的神經、毛孔、四肢反射出去,變為切身的寂寞、焦躁、煩惱、與冰涼的灰心。從絕望而生的痛苦,與日子的堆積成比例地,跟著入夜院門的關閉,就立時傾壓下來,幾令人感到窒息。

當門把今天推過去,把幽靜的這地方從世間隔開時,心也就從廣大而繁雜的世間的外部,而向內部展開去。

是呀!自搬到這裡來,已六閱月有餘了,亦即是靈魂失掉和平、內心失去安寧,已有多月了。那樣的鐵冷,如凶惡野獸的院門關過去的六個多月,到底是怎樣渡過來的,自己想著,也莫知所以,有人稱這種情境是死裡逃生,但在體驗者自身言之,無寧說是從生入死。有時想起來,頗覺納罕。是奇蹟嗎?是天賜的慈悲嗎?然而誰也不能夠明白,除開神以外。

過去彷彿是幾千里,或幾萬里的路程,迷茫不可測,而今已感到自身之疲,與力之盡了,但是,我還不能憩在這裡,我尚須拖著滴著點鮮血的笨重的腳步,向那遼遠的前路跋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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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一日

我一點不能忘記,那是七月五日,他——康孝先說聲:「老袁我走了,請多珍重!」時的眼光。那時候,長堤上綠柳籠煙,颯颯的秋風搖曳著輕颺的柳條——是四個餘月前的一個秋日的垂暮時候。

而今,秋去冬來,並且看看冬也已過了半節,一去四個多月,都竟讓陰霾不吉的沉默,佔領全幅。沉默,那是表示什麼?生呢?抑是死?含意萬事皆休的長久終息的沉默——即死嗎?抑是其反面?不然,是死與生之間的浮沉者?

「老袁,你別焦急,請耐心候著吧,我這一去,早則一月,遲則二月,總會給你們捎來消息的!」

他說著,悲戚地瞧著我,臉上劃著一絲寂寞的笑容。

他走後一星期,收到一封信,那是報告他已過了山海關,一路平安——因為他無護照——的信。然則,他已過去,且已安抵目的地無疑,既如此,他說「早則一月,遲則二月」,而已四個多月了,為什麼沒有一點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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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五日

近來的太陽,雖然微弱,卻尚能曬下來溫馨的光線,蠻夠暖人心兒的。地上的積雪,尚無多厚,且不結實,因為近日的淡陽,時或能把上面那一層,蒸的化成水煙,隨處飄散。

由小東關出大北邊外,有一條軍路,據說那是張學良時代築成的,而今已經廢置了。祇有夕陽吊著地下長眠的英雄的舊夢,大板車在枯柳下發著淒涼的哀號而已。

我常是一邊追念不復回來往昔,獨自一個人在那裡流連幾個鐘頭的。今天也依樣在那附近徘徊一小時。

四邊,在溫煦的日光下,空濛地,發著銀亮。向陽的地方,雪已溶化,牽著似有似無的淡淡的紫煙。雪溶處,褐黑色的鬆土,飽含著潮漲的水分,受著日炙,溫暖堪戀。家家似貼伏泥沙岸上的老鰐魚,靜浮著古色蒼然的屋脊,慵睏地在啜飲日光。雞兒也知道冬日的難得,似乎想在這一刻盡情擭取生命的快樂;在土坵邊則有母雞帶著幾隻黃毛絨的雛雞;在離遠一點的土坵上,則有兩三隻公雞,很高興的在撥土、賽跑、遊戲。

滿目接觸四周的風物與光景時,心不禁雀躍,且歡忻起來;但,抬頭把視野放展到前邊去,望見蹲伏在銀紫色之下,像殘酷的野獸的都會——奉天時,噫!從前憧憬著,並且住了四年多的奉天,為何而今我重看它時,再不感覺愛與興奮了呢?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變了,為什麼再不能用熱情的視線瞧它,甚至和以前一樣,懷著近似怯悅的陶醉,與甜美的顫抖親近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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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五日

有一種力量,一種誘惑,把我從生活比較能安心的日本站,搬到滿人街來。平常,人皆指是一種力量與誘惑曰信仰、曰愛。但,我將把這崇高的東西奉獻給誰?他們嗎?卑鄙與骯髒,與失掉流動的熱情和理智所代表的足堪詛咒的這民族嗎?那力量、那誘惑、髣髴一條強韌的麻繩,把我牢牢的拴在這裡頭。然而,我由這裡頭所得到,並瞧見的是些什麼?那不是失望,與幻滅,並他們那如河童之不潔,與愚蠢、與吝嗇嗎?而我之信仰與愛,所要傾注的對象,便是這些麼?

我要詛咒我的信仰、與愛,詛咒我這個命運,並且賜這種命運與我的神。是呀!那是些什麼鬼神呢?仰首天空,只見今日的天空也與往日同樣地灰暗,同樣地浩緲,同樣地沉默,同樣地密佈著雪意很濃的幾塊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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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八日

憎之而又愛之,愛之而又不能不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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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一日

孤悽悽地蹲在大北邊門外,自成日字形的這所大院子,上上下下,統共也有二三十家。除開三四家,這所院子便恰似專聚合著世間最末流、最下層、最不潔、而最為世人所不齒的人們;菜販子、柴販子、皮鞋匠、洋車夫、織工、擺攤子的……等等;他們誰也不管誰,平靜而安詳的負起自己的地位生活著。另外之四家,不消說一家是房東了。房東年在四十開外,在某某公司做事,祇在夜晚能夠見他那善良而平凡的面孔。院裡的事,悉揮於太太之手。我們這位房東太太,確是位能手,很夠模樣與派頭,成日價像調查戶口似的,挨門按戶的去偵查人們生活的光與暗,背裡二面,然後站在院心,用她的破銅鑼般的聲音,憐憫地,且又滿足地報告誰家一鎮天沒飯吃、誰家兩口子打架、誰家……一早到晚喋喋不休。趕到每月初一,那我們便可以躺在床上聽見她叫火給燙了似的叫囂,與吵嚷——因為那又是到了她收房租,和攆人家走的時候兒了。

「住房子不給錢。」她常偏著腦袋這麼說,「他媽的,簡直是紅匪子!」

然而,她聰明懂理,她鎮天兒嚷罵吵攆,都祇是限在上面所提過的事,她稱之為紅匪子之流的人們。對另外三家則又換了人似的和顏悅色、低聲下氣,不敢有怠慢光榮而神聖的階級,他們一個是少佐,一個是大尉,一個是某機關的課長。

他們非常的增添了這所院子的光榮,但,也不解是什麼一回事,這院裡的人,看來似乎誰也不懂這個,並無絲毫感激,或者惶恐之情,而倒有敬畏、與避遠之色。

也許他們竟都是些傻子,沒有房東太太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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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三日

院子的大門,那是南北對開,柏油漆的榆樹門,即司宰這院子的宿命的魔神。半腰裡,吊著三寸寬六寸長的一排木板兒,那是門牌,院裡所有的人的名兒都開在那裡。宛如滿幅刻著故去的人名的墓碑一樣。門外,靠著木柵邊有二株枯柳,肅穆地站在嘶嘶長鳴的冷風之下,像兩個立正的步哨。

木柵陰下,自落下就沒溶過的雪,面上封著薄薄一層土,如白麵上生著灰糊糊的黴。

太陽已落,黃昏像流靄,洋洋而至。南邊數百步之外,那所昔曾為某司令部而顯赫過一時的大洋房,已經包裹在暮色之中。由那背後,轉出來柴販子父子兩個人,一清早,便押著滿載的皮柴出去賣的他們,而今已推著空車回來了。

我得進屋去,因為老太太又來了。

夜膳前,北風又作,外面,唏哩嘩啦地祇有風聲,從門縫捲進來的寒風,挾帶來片片雪屑。院門似未關牢,風敲著,一陣陣咿咿作響,似黑夜徬徨在荒塚的屈死鬼的淒慘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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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七日

灰色的日繼續灰色的日,漫長的月承接漫長的月,冬恰似永無曉時的長夜,用堅冰、白雪與死,嚴封住滿州的平野。

每從飄著水氣而濕漉的玻璃窗,仰見今天的天空也依樣混沌、暗澹、與低迷時;在寂無人聲的深宵,側耳聽見緊若滿張之弓的冬天,匍匐在一丈多遠的屋外的跫音時;聽見凜冽的朔風如野馬,沿著地面、沿著屋頂,沿著都會的上空,咆哮著奔馳而去時,一目望見街衢、山河都給深深的禁錮在冰雪之下時;我常是感到此都會的絕望,與像死獸之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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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九日

深閉在冬空之下的這所院子,有如由裡腐敗的果物,每日都有幾件瑣事發生,並不似外表的平靜。

今日,因菜販子賴著柴販子三塊錢的賬不還,兩個中年漢子吵罵了半日,昨日早晨,因為恨妻沒幾日工夫便把自己一月辛辛苦苦得來的薪水用去三分之二,一個在某商店當伙計的男人,給妻一頓好打;夜裡,洋車夫臉紅脖子粗地向他的妻與四歲的孩子出氣,原因是那日自己的車衝壞了人家的自行車,賠了人家五塊錢;前日上午,擺攤子的妻與鄰婦在院心的雪地上,咒罵、撕扯,與叫嚷了足足半日,似兩隻已瘋的牝羊,因鄰婦斷言擺攤子的臭婆娘——鄰婦提起來猶自憤憤——在昨天夜裡偷了她兩塊煤;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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