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祿今年十五歲。但個子很小,並且還濃重的有一團孩子氣,所以看起來祇像十二三歲的樣子;也許他的「小」字,便是由此而得。

他是個聰明伶俐,而且柔順的孩子。他伺候客人,周到而且體貼,可說是無微不至的。他隨時隨地能夠體察客人們的心理,知道人們在什麼時候要什麼,不要的又是什麼。比如客人們由熱地裡回來,面赤氣苦,汗流浹背,嘴裡不住的呼著白氣,一進門來,熱不可耐的叫道:

「小祿——」

但用不著你再說第二句,小祿即已把臉盆水滿滿的端進來了。

「王先生,」小祿站在你的前頭柔聲順氣地說:「擦把臉吧!」

然後給你預備熱茶和扇子。

「小祿,這不能掉汗呀!」

客人嫌水涼不克止汗,皺著眉頭,懶洋洋地說。

「是,換盆熱的吧!」

小祿察知客人不滿,機警地說著,趕緊把臉盆端了出去。因此,不管你心裡有多大的怒氣,馬上能夠使你轉怒為喜,化懊惱而為和悅。

然而他也有一個生來的缺點,就是他的剛毅的脾氣。在櫃上,不管是夥友、是大司、抑或他一樣的學徒之間,他是吃軟不吃硬的。如果你想對他施用高壓的手段,那便不問你的年齡,或你在櫃上的地位比他高、或低,他不問這些,他寧肯讓你打死,也不服這口氣的。而他比較和大司接觸的機會多,因此之故,他和大司拌嘴,打架的時候也多,而每回吃虧的多半是他。

這如在別種場合,也許是好,而且難得的剛毅,如今,在他是要以忍聲下氣,沒有人間的個性為第一條件的學徒社會裡,恰好成為一個不可移越的障礙。

他到櫃上來,據他自己說,已快兩年了。我住到櫃上客室裡來的時候,他即已在著。因之,頭一個侍候我的人便是他——小祿。

「你叫小祿麼?」我問他,「到櫃上學徒有幾年了?」

「還不到兩年。」小祿回答。

「當學徒好不好?櫃上的人都好嗎?」

他遲疑的瞧了我一忽,繼而低細且寂寞地說:「不好!」

「那你為什麼要來當學徒?」

「是我爺迫著我到這裡來的。」

「期滿以後,打算留在櫃上當夥友嗎?」

「不!」他堅決地說,「我不喜歡這裡的人!」

「那末,」我說,「是不是打算自己開個買賣什麼的?」

「不,我什麼買賣也不想做,買賣人沒出息。」

我覺得意外,也感到興趣,因遂往下問。

「那末,」我頓了頓,「打算做什麼?回到家裡種地去嗎?」

他到此又遲疑地瞧著我,然後低細且更寂寞地說:「我當兵去!」

我完全吃了一驚,不禁把問話停頓了。我更覺得意外,同時也更感到趣味。

「當兵?」我沉吟了有很大的工夫才說:「怎樣又想到要當兵了呢?」

「當兵自由,不受人家的欺負。」他說。

「當兵也很辛苦呀!」我說,「可是,你不是沒唸過書嗎?」

「很多當兵的都不認識字!」他含糊地說,顯得有點兒窘。

「那是從前的事,現在可不同了。都要讀書人,才能夠當兵。」

他至此話塞,不能復答。同時,痛苦、惶惑、與悒鬱之色,很快的罩上他的臉孔。他懊喪而且惘然,完全不知所以,許久許久才喃喃地,像哀訴,也像辯解。

「我沒有上過學,我家裡很窮呀!」我見狀,不覺泛起了一片同情心,因而停止了詢問。

數日後。夜裡,小祿像有無限難言的心事,欲說而罷者數次,但結果終竟對我說了出來。他問我可不可以教他唸書。

「唸什麼書?」我漫不經心地問道。

小祿自以為既徵得我的同意,高興的走到書桌邊,抽開抽屜,由那裡拿出來一疊像是書本的東西。

然而此地他卻忽然躇躊起來,停在書桌邊,眼睛困惑地注視我。

「什麼書?」我故意問道,「拿來我瞧瞧!」

他把那遞給我的時候,臉上尚留著一抹不安的影子。

那是印書館印好還未裝禎就的小學修身教科書的散頁,十數張完全一樣。

我見此又好笑,又可樂,但想起此地書籍之難得,遂又釋然安之。並且與此同時,我回憶起前數日的問話。

「你真個想當兵嗎?」我問他。

「不!」他輕搖腦袋,「我不認識字!」

就這樣,我開始教他唸書,給他講書本上的故事。那是一篇不完全的教訓。敘述著一個牧羊童子如何因為有說謊癖,到後來當真狼出來把羊群吃掉了,如此這樣的故事。

他對我的講述,分明有著很大的興奮與緊張,眼睛發亮,口微微張著,有如一個白癡。

之後,他祇要一見我有工夫並且高興,便要求我給他講說他所能夠入手的任何書本子上的故事,這是一種濫讀,尤其是對於一個初學的人是不相宜的。我雖然不懂得合理且科學的教授法,但卻的確知道這不是良好而且有效的辦法的。因此,後來我的態度,便即拋開教和讀,而只注重故事的敘述、應用、表現,與創造。這是一種「亡羊補牢」的消極辦法,因為我以為讀已不能有所得,則合法與得宜的誘導,與故事的援引,對於一個善良且有向上的少年品格的教養,是不能無所貢獻的。而且我相信,一個人對於抱著有信仰與希望的人,是有使此信仰與希望發展,且接近的義務的。

數日後,我漸漸的發覺小祿有一種愛好,即對書籍的蒐集範圍裡,包含有一切意味的書,即印刷物。這裡有教科書、小說、雜誌、傳單報紙、月報、廣告、鼓詞,甚至是外國文字,有整冊的,有撕下來的散頁。

我對於他的此種蒐集,同他一樣,感著興奮、雀躍,與不安。

他拿著叫我無法講解,如人體生理等書頁,使我發窘且苦笑的,即有不少回次。

小祿又和大司拌嘴了。

事情的真相雖不得而知,但綜合櫃上人所言,則大致如此。

某晨,大司要開水時,打開水壺一瞧,裡頭竟是個空的。大司因時需開水甚急,心裡焦急原無好氣,探詢的結果,祇知道最後舀水的是小祿。於是大司氣沖沖地問小祿舀完開水後,為何不再煮。

就這樣,他們兩個人在大清早起,便又拌嘴了。

那時候,我雖已醒著,但意識猶朦朧不清。祇聽見相罵聲,但總聽不清楚罵的是些什麼,罵聲愈來愈高,也愈急,後來遂變為肉打肉的遲鈍的聲響。小祿哭起來了。

此時我已完全清醒了。下床來,走近窗邊正看見高個子的馬掌櫃,手執撢子,出其不意的往小祿後背上,沉重的擊下去。

碰!

跟著,小祿宰豬似地號哭起來,抱頭鼠竄,一溜煙往大門外跑去。

我心裡感到一陣煩惱與憎惡。

這日櫃上的人告訴我,小祿已把自己的舖蓋捲走了,想是不回來的。

過兩日,櫃上人又告訴我,小祿已經死了。馬掌櫃給了他父親幾個錢。

我就在櫃上看見了小祿的父親,那是一個質樸而老實的鄉下人。這喪失了獨生子的忠直的莊稼漢,像失了神似的祇惘然地瞧著櫃上進進出出的人們。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也許他已經忘記了表情。

現在櫃上又新來了一個學徒。他是來接小祿的位子的,名叫做「家興」。他比小祿年長,比小祿個子大。但卻比小祿虛弱,也比小祿懶,而且呆笨。

不過家興是溫順而聽話的,和夥友及大司之間,大概能夠風平波息的了。然而無論如何,他的偷懶、貪睡,和感覺的遲鈍,言語的不得要領,黃黃而癡呆的眼睛,總而言之,他的不機靈,與動作的遲慢,常常使我想起活潑的從前的少年。

他說是來侍候客人——我的,但事實上我侍候他的時候大概要多。常是他伏在壁隅那個凳子上,或在說話停頓之間,再問他,他卻已睡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了。寢前門窗的檢點,往是由我自己去做。

「你幾歲了,家興?」有一天我問他。

「唔,十六!」

「當學徒好嗎?」

「好!」

「以後打算做買賣嗎,像櫃上一樣的?」

「唔,打算做買賣,像櫃上一樣的!」

他的應對就是這樣,一點沒有主意,沒有要領。

過數日他由角隅一臺茶桌的抽屜裡,檢出一大堆祇可稱之為廢紙的破爛書籍。

「把它燒了吧,多亂呀!」

他眼睛瞧著我,在徵求我的同意。但一邊卻不停地用五根手指像鐵耙似的抓那堆廢紙。

我知道那是誰的東西,而且是怎麼一回子事。我覺得那廢紙與我有一種關連。我在這裡感到了一種親切,與故人肉身的愛與溫暖。

我想起了已死的小祿。

但家興在我沉緬之間,以為我既沒有異議便把廢紙連抽屜一塊兒,抱出外面去了。像埋葬農夫鋤頭邊掮一具不相識的人家的嬰兒。無絲毫憐恤,與留連。

沒有多大的功夫,他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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