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對於批評的幾個答覆-1

一個人時興了一個時期之後,發見人家以為他是過了時,這並不是很愉快的。接受這個經驗而有雅量是不容易的。萊布尼茨老年的時候聽見人稱讚貝克萊,說道:「以物體非真的那位愛爾蘭的青年好象是既沒有把他自己的意思說清楚,也沒有拿出充足的論證來。我疑心他是想用他的一些悖論來出風頭。」我不能拿這話來說維根斯坦,據許多英國哲學家的意見,我已經為他所代替。他並不是用悖論來博聲譽,他的方法倒是用溫和態度避免悖論。他是一個很不平凡的人物,我懷疑他的信徒們是否曉得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和歷史上的兩個偉人有些相象。一個人是巴斯葛,另一個是托爾斯泰。巴斯葛是一個有天才的數學家,但是他因為敬神,放棄了數學。托爾斯泰犧牲了他寫作的天才,而取一種虛偽的謙恭,以為農民勝於受過教育的人,《黑奴籲天錄》勝於一切別的小說。

維根斯坦玩弄一些玄學上的錯綜問題,本是和巴斯葛玩弄六邊形、托爾斯泰玩弄皇帝們一樣地擅長。他拋棄了他的才能屈就常識,在托爾斯泰,是屈就農民,二人都是出自一種自傲的衝動。我佩服他的《邏輯哲學論》,但是並不佩服他後來的著作。我覺得他後來的著作是否認他自己頗類乎巴斯葛和托爾斯泰的那種最高的才能。

維根斯坦、巴斯葛和托爾斯泰儘管是背棄了他們自己的偉大所在,他們在精神上所受的痛苦使人認為他們還是情有可原的。維根斯坦的信徒們沒有經受這種痛苦。他們出了一些作品,我聽說其有價值,在這些作品裡,他們提出一些論證,來反對我的意見和方法。儘管我做了一番努力,我在他們對我的批評里還看不出有什麼確實的根據來。我不知道這是因為我是有所蔽呢,還是這確有所據。關於這一點,我希望讀了我四篇辯論的文章會幫助讀者下一個判斷。這四篇文章曾發表於一些學術雜誌里,我把它們重印在這裡。這四篇文章是:(1)《論〈哲學分析〉》,這是對烏爾遜先生一本書的評論;(2)《邏輯與本體論》,這是檢查渥納克先生寫的一章書,那章的題目是《邏輯里的形而上學》;(3)《斯特勞遜先生論指稱》,這是反駁他對於我的敘述學說的批評;(4)《心是什麼?》,這是評論萊爾教授的書《心這個概念》。

Ⅰ哲學分析烏爾遜先生的書《哲學分析》來得很合用。這本書簡潔地舉出一些理由,說明為什麼維根斯坦和他的信徒們不接受我的和邏輯實證主義者的哲學,而代之以一種新哲學。

他們堅信這種新哲學要比以前的各種哲學都好。烏爾遜先生把他所討論的那些從前的意見敘述得很公允。我認為,他對於贊成新意見所提出的論證,在信從這些意見的人看來,是能令人信服的。我個人完全看不出烏爾遜先生所提出的論證有什麼使人信服的力量。

在一個重要方面,根據他自己的觀點,這本書看來不能不認為是有毛病的。他明白說,他沒有注意到他所批評的各學派二十年來所出的任何書。邏輯實證主義者和我已經在各方面力求彌補了我們認為我們學說上所有的缺點。但是烏爾遜先生並沒有留心我們的這種努力。在這一點上,他只是遵循他那一個整個學派的慣例。

閱讀這個學派的著作的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如果笛卡爾能夠在萊布尼茨和洛克的時候神奇地復活了,我的那種奇怪的感覺就和笛卡爾這樣復活了也許要有的感覺一樣。自從一九一四年以來,我把不少的時間和精力花費在哲學以外的事情里。從一九一四年到現在這個期間里,有三種哲學連續統治了英國的哲學界:第一是維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的哲學,第二是邏輯實證主義者的哲學,第三是維根斯坦的《哲學研究》的哲學。這三者之中的第一種對於我自己的思想有過很大的影響,雖然我現在並不認為這完全是好影響。第二派,邏輯實證主義,大體上得到了我的同情,雖然我對他們的學說的一些特異之點並不同意。第三派為方便起見我稱之為「維二」以別於《邏輯哲學論》的學說。《邏輯哲學論》的學說我稱之為「維一」。「維二」這個第三派我一直覺得完全莫明其妙。這派在積極方面的學說,我認為是淺薄的,其消極方面的學說,是不能成立的。在維根斯坦的《哲學研究》里,我沒有見到任何我覺得有趣味的東西。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整個學派在這本書里找得到有重要性的智慧。在心理上講,這是出乎意外的。

我對於早期的維根斯坦有過親密的認識。他是一個酷嗜苦思力索的人,深探地注意到困難的問題,這些問題的重要性我和他一樣都有所認識。他具有(至少是我這樣想)真正的哲學天才。正相反,後來的維根斯坦好象是對於嚴肅的思維發生了厭倦,似乎是發明了一種學說,把這種活動弄成是不必要的了。我絕對不相信有這些偷懶的後果的學說是正確的。可是我感覺到,我對於這種學說的偏見其強烈是不可遏抑的,因為,如果這種學說是正確的,哲學充其量不過是對於字典編輯人的一點些微的幫助,最壞就成了茶餘飯後閑著沒事的一種消遣了。

烏爾遜先生對於我的批評,一部分是由於誤解,一部分是由於在哲學上真有分歧。

為的是清除誤解,就要把指導我哲學工作的目的和方法盡量簡明地說一說。

和「維二」以前所有的哲學家一樣,我的主要的目的一直是盡量對於世界有所了解,把可以算做知識的和斥為沒有根據的意見分開。若不是因為「維二」,我本以為說出這個目的來,是不值得的,我本以為這個目的應該認為是當然的。但是現在人家對我們說,我們要努力了解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句子,並且認為除了哲學家所說的句子以外,一切句子都可以算是正確的。這話可說不定是說過了火。「維二」的信徒們好象當做一種發現似的喜歡指點給人說,句子固然有直說式的,也未嘗沒有表示疑問的、命令的或願望的。可是這並沒有把我們帶出句子的範圍。有一種奇怪的提法(有些邏輯實證主義者已有之),就是,語言世界可以完全脫離事實世界。

如果你提到一個說出來的句子是一個由一些物質運動而成的物理上的事件,一個寫出來的句子是一種顏色在另一種顏色的背景上寫的一些記號而成,人家就要認為你俗不可耐。你應該忘記人說話時所指的事物有不屬於語言的原因和結果,語言正和走路吃飯一樣,都是身體的活動。有些邏輯實證主義者(主要是諾伊拉和亨派爾以及有一個時期的卡那魄)公然主張句子不可和事實對證。他們主張斷定的話與斷定的話相比,不與經驗相比,我們絕不能拿實在和命題相比。亨派爾主張我們所謂真的那個體系「只有歷史的事實為其特徵,此體系實際上是人類所採用了的,特別是為我們文化界的科學家們所採用」。我已經在《對意義與真理的探討》的第142以下諸頁批評了這種意見,我現在在這裡只把我那個批評的要點說一下。你的「文化界」的科學家們所說的是一件事實,因此他們說什麼是不關重要的,所關重要的是,你的文化界中別的人說他們說什麼。這些作者好象沒有想到,我在一頁書上看見印出的一個句子的時候,我是碰到一件感覺上的事實。

如果這些作者說得不錯,那麼要確定在這頁書上印出了什麼這個真理,不是看一看這一頁書,而是問我們的朋友們他們說在這一頁上印了什麼。我們可以用一個童話來說明亨派爾的主張:有一個時其他的財源不大興旺(童話那麼說),他走進了巴黎的一個便宜飯館。他要了菜單。他看了一看菜單,他叫了牛肉。自從進了飯館以後的這一切都是語言。食物來了,他嘗了一口。這是碰到了事實。他喚了飯館的老闆來,說道:「這是馬肉,不是牛肉。」飯館老闆回答道:「對不起,可是我的文化圈裡的科學家們是把『這是牛肉』這句話包括在他們所承認的那些句子之中的。」按亨派爾自己的說法,自然不得不泰然承認飯館老闆說的話是對的。這是荒誕背理的,卡那皮後來不久就明白了這一點。但是「維二」的信徒們更進了一步。關於經驗上的命題從前是有兩種主張:一種是,這些命題的根據是命題對於事實的關係;另一種是,這些命題的根據是命題合於造句法的規則。但是「維二」的信徒們是不管任何種根據的,這樣就讓語言得到了前所未曾享受過的毫無拘束的自由。他們認為,「要了解世界」這種願望是一種過了時的蠢事。這是我和他們最主要的分歧之點。

無論是關於數學還是物理學、關於知覺還是語言之於事實的關係,我的主張總是按著一個方法向前進。姑且承認,科學和常識大致說是能夠加以解釋,以證明其基本上是真的,那麼就有這樣的一個問題:這種廣泛的真理所從出的最低限度的假設是什麼呢?

這是一個專門問題,不是只有一個答案的。

關於用做起點的一些沒有界說的名辭是有一套起碼的假定的。有一些命題(如純粹數學或理論物理學的定理)可以從這樣的假定演繹出來。凡是把沒有界說的名辭或無從證明的前提的數目減少,都算是進了一步,因為這樣就縮小了可能有的錯誤的範圍,並且為整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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