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一時走入唯心論

直到一八九○年的十月我去劍橋之前,除了彌爾之外,我不曾接觸到專業性的哲學家,無論是他們的書,或是他們本人。雖然在頭三年里我不得不把我大部分的時間用於數學,我還是念了不少哲學書,做了大量的哲學上的辯論。一位默爾敦的哲學教授,並且是布萊德雷的信徒,名哈勒德?究欽的,是我們在赫澤爾米爾的鄰居,後來成了我叔父的連襟。我告訴他,我對哲學有興趣。承他的善意,給我開了一個必讀的書單。我現在只記得書單里的兩項:其一是布萊德雷的《邏輯》,他說這本書很好,但是難讀;另一本是鮑桑葵的《邏輯》,他說這本書更好,但是更難。也許出乎他意料,我著手讀了他那書單上的書。但是我讀哲學書因一件偶然的事中斷了一個時期。一八九二年初,我患過一次輕微的流行性感冒。

這次感冒有好幾個月使我完全沒有精力或興趣做任何事情。

這時我的工作做得不好。因為我不曾對任何人說過我得過感冒及病後的餘波,別人就認為弄糟我的數學是因為讀哲學的緣故。我原是請教過詹姆士?渥德我應該讀什麼書的。他把我叫了去,對我說,一個「數學考試及格的人」就是一個「數學考試及格的人」。

他從這一個同一律的例子就得出這樣的推理:在我考過數學優等考試之前,最好不要再念哲學書。

結果是,我在數學裡的成績不象他勸告我的時候所想的那麼糟。

我當大學生的時候,劍橋數學的教學可以肯定說是不好的。其不好,一部分是由於優等考試中把成績列為先後,這在不久以後就廢除了。因為需要細緻分別不同考生的能力,遂致注重「問題」,不注重「對書本的研究」。對數學原理提出證明,是對邏輯理解力的侮辱。說真的,整個數學這個科目讓人看成是一套聰明的把戲,用來堆積優等考試的分數。所有這一切對我的影響是,使我認為數學是可厭的。當我考完我的優等考試的時候,我把我所有的數學書都賣了,發誓永遠不再看數學書。就這樣,在我的第四年里,我以全神的喜悅心情,跳進了那個奇異古怪的哲學世界。

我所受的影響都是朝著德國唯心論那個方向的,不是康德的唯心論,就是黑格爾的唯心論。只有一個是例外,那個例外就是亨利?西季威克。他是最後還活著的一個邊沁主義者。當時,我和別的青年人一樣,並不給他以應有的尊敬。我們稱他為「老西季」,認為他完全過了時。與教我關係最密切的兩個人是詹姆士?渥德和G.E.斯濤特,前者是一個康德主義者,後者是一個黑格爾主義者。布萊德雷的《現象與實在》是在這時發表的。斯濤特說,這本書的成就在本體論里是竭盡人類之能事的。可是這兩個人對我的影響都沒有麥克塔葛的大。麥克塔葛對粗朴的經驗論的回答是黑格爾式的。在這以前,粗朴的經驗論是使我感到滿意的。他說他能用邏輯來證明這世界是好的,靈魂是不死的。

他承認這個證明是冗長的、難懂的。人研究哲學若不研究一個時期,是不能指望懂得這項證明的。我拒而不接受他的影響。漸漸抵抗的力量越來越小,直到一八九四年正在我考過道德科學優等考試之前,我完全轉到一種半康德半黑格爾的形而上學去了。

考過優等考試之後,學業的下一步是寫一篇大學研究員論文。我選擇《幾何學的基礎》做我的題目,特別注意「非歐幾里德幾何學」對康德的超驗的感覺的影響。我做這篇論文的時候,有時研究經濟學和德國的社會民主主義。德國的社會民主主義是我第一本書的題目,是以在柏林度過的兩個冬天的工作為基礎的。這兩個冬天和我與我的妻子在第二年(1896)去美國一趟對我擺脫劍橋的偏狹態度起很大的作用,使我知道了德國在純數學裡的研究,這些研究我以前都沒聽見說過。我從前雖然發過一個誓,我還是念了很多數學的書,其中有不少我後來發現是和我的主旨不相干的。我讀了達爾包的《論面》、戴因的《實變數函數論》、幾本法文的論分析的書、高斯的《曲面通論》和葛拉斯曼的《擴延論》。我念這本書是由懷特海引起的。他的那本使我興高采烈的書《普遍代數學》是這時不久以後發表的。這本書主要是和葛拉斯曼的系統有關的。可是我相信應用數學要比純粹數學更值得研究,因為應用數學更可能促進人類的幸福(我是以維多利亞時代的樂觀主義這樣設想的)。我仔細地讀了克拉克?麥克斯威爾的《電和磁》,我研究了黑爾次的《力學原理》。赫茲製造電磁波成功的時候,我很高興。我對於J.J.湯姆遜的試驗工作十分感興趣。我也讀了一些與我的志趣更有關係的書,如戴地欽德和坎特的書。弗雷格對我的幫助本可以更大,可是我是後來才知道他的。

我的第一本哲學書《論幾何學的基礎》是我的大學研究員論文的改作,現在看來是有些糊塗的。我提出康德的問題「幾何學如何能夠成立?」我以為幾何學能成立的唯一條件是,如果空間是為人所承認的三種形式的一種,其中之一是歐幾里德的,另外兩種是非歐幾里德的(但有保持一個不變的曲率度量的屬性。)愛因斯坦的革命把類似這種觀念的一切東西都一掃而光了。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里的那種幾何學我原說過是不可能的。愛因斯坦所根據的張量學說對我本可以是有用的。但是在他用它以前,我從來沒有聽見說過。細節不談,我認為,在我這本早期的書里,完全沒有什麼可靠的東西。

可是更糟的還在後頭。我的幾何學學說主要是屬於康德那一派的。但是在此之後,我以全力治黑格爾的辯證法。我寫了《論數與量的關係》一文,純然是黑格爾派的。這篇文章的主旨是在頭兩段里。這兩段如下:我想在這一篇文章里討論數理哲學裡最基本的問題之一。我們對於微積分及其結果,總之,一切高等數學的解釋,都有賴於我們對這種關係所採取的觀點。「連續」這個觀念,(這在哲學以及數學裡已漸漸越來越顯著,並且,尤其是近來,把休謨和康德共同主張的那種原子式的看法掃除了,)我認為其能站得住與否是要看數學裡量與數哪個更可靠而定。可是在這裡沒有必要講數學上的考慮,在純邏輯方面考慮一下數與量就夠了。

我用量總是等於連續的量。我在這篇文章里力圖把「連續」這個字的意思弄清楚。

我的論證如下:首先我將討論「數」;並且說明其在正整數以外的擴展是由於漸次吸收基數的性質,並且對於整數越來越說得少,然後我再討論數之用於連續,並且力圖說明,數本身不能說明量,只能對一個已具有量的基數供比較而已。可見量只能由分析基數而得。假定量是若干量的一種內在性質,我將討論兩個假設。第一個假設把量看做一種不可約的範疇,第二個假設把量看做一種直接感覺材料。根據第一個假設,我們將見,廣延的量若是可分的,就是矛盾的,所以不能不看做確是不可分的,因此,也就是內涵的。但是如果內涵的量是內涵的若干量的一種內在性質,也顯然僅是它們之間的一種關係。因此,「量是給與一種性質的那麼一種範疇」的那個假設就不得不加以否定。

量是一種感覺材料那個假設也會導致矛盾,因此,我們不得不否定量是若干量的內在性質的那種看法。我們倒要把它看成是一個比較範疇。我們認為,在可以用量來對待的事物中,是沒有共同屬性的,除去包含在外在屬性之內的,還有別的在質上相似的東西,它們可以在量上與這些東西相比較。這就在廣義上把量變成了測度。我認為,我們從前的困難就因之消失了。但是,同時和數的各種關係就斷絕了,——我們說,「量」或「測度」是完全獨立的一個比較概念。但是討論包含在測度里的那種比較又帶回我們從前的那些困難,成為一種新的形式;我們就要發現,雖然我們已不再把所比較的項看做是屬於量的,它們卻有不少矛盾,這些矛盾和在這篇文章的第一部分應屬於量本身的那些矛盾是相似的。

雖然古都拉把這篇文章說成「這是一篇精妙的辯證法傑作」,我現在卻以為它毫無價值。

我較年輕的時候,我對於我的一些學說的定論有(也許現在仍然有)一種幾乎是不能讓人置信的樂觀主義。一八九六年我寫完那本論幾何學基礎的書,然後就立刻從事於意在類似寫法的論物理學的基礎的書。那時的印象是,關於幾何學的問題算是解決了。

關於物理學的基礎,我工作了兩年。但是那時為表示我的意見所發表的唯一的東西是已經提過的那篇關於數與量的文章。那時我是一個羽翼豐滿的黑格爾主義者。我的目的是構築一個完整的關於科學的辯證法,最後是證明所有實在都是屬於心靈的。我接受那個黑格爾主義的看法,即,沒有一種科學完全是對的,因為所有科學都有賴於某種抽象作用。任何抽象作用遲早都會導致矛盾。凡是在康德和黑格爾衝突的地方,我總是偏袒黑格爾。康德的《自然科學在形而上學上的基本原理》給我的印象很深,我在上面做了詳細的筆記,但是我說:「這書分為四節,和他的範疇表相應。在每節里有三個定律,和三個範疇相應。但是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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