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腳與芽

小屋裡面,床單床罩正在烘乾,地面已經清掃過,柴筐也裝得滿滿的。廚房的桌上擺放著各種東西:一大堆勺子、平底鍋、碟子,全都在昏暗的光線中一字排開。蒂凡尼打包了一些乳酪,畢竟那都是她親手做的。

織布機靜靜地停放在織布間里,看上去就像是某種動物的骨骼。大椅子下面是特里森小姐提到的包裹,用黑紙包著。裡面是一件用棕色羊毛織成的斗篷,顏色深得發黑。斗篷看上去很暖和。

就這樣了,該走了。如果她趴下來把耳朵貼在老鼠洞上,會聽見地窖里此起彼伏的鼾聲。菲戈們相信,在一次很棒的葬禮之後,所有人都應該呼呼大睡。不用去叫醒他們,他們會找到她的。他們總是能找到她。

東西都帶齊了嗎?不,還沒有。她取下《完整版字典》和記載著「李節之舞」的《查芬奇古典神話集》,把它們塞到乳酪下面的一個麻布袋裡。塞的時候,她不小心把書頁抖開了,有東西從裡面掉了出來,落在石頭地板上。有一些是發黃的舊信件,她把它們又夾了回去。

還有一張柏符購物目錄,封面是一個咧嘴大笑的小丑,旁邊是文字:

是的,你可以花上很多年成為一個女巫,你也可以在柏符先生那裡花一大筆錢,等快遞員一到,馬上變身為女巫。

蒂凡尼被吸引住了,開始翻閱目錄。裡面有骷髏頭(夜光版另加八元),有假耳朵,有好幾頁搞笑的鼻子(另有拆裝式懸掛型的可怕干鼻屎,每粒五元),還有各種面具,就像柏符先生說的,應有盡有。比如十九號面具:邪惡女巫豪華版,有油膩的亂髮、一口爛牙、長毛的疣子(分體式,可以粘在任何地方)。特里森小姐顯然沒有買,可能因為鼻子看上去像胡蘿蔔,但也可能因為皮膚是明亮的綠色。她大概也不會買恐怖女巫手(八元一對,有綠色皮膚和黑色指甲)以及臭女巫腳。

蒂凡尼把目錄塞回書里。她不能把它留下來讓安娜格蘭姆發現,否則特里森小姐和柏符的秘密就要泄露出去了。

就這樣了:一個生命逝去,後事料理完畢。一棟小屋,乾乾淨淨,空空蕩蕩。一個女孩,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會有人幫她「安排」的。

「咣當。」

她沒有動,沒有四下張望。她對自己說:我不會上柏符的當。肯定有一個合理的解釋,能夠說明這聲音與特里森小姐無關。我想想……我清理了壁爐,對嗎?我把撥火棍斜靠在旁邊。但是除非放在正中間,否則它遲早都會偷偷摸摸倒下來。就是這樣。等我轉過頭來,一定會看到撥火棍倒下了,正好落在壁爐格柵上,證明那聲音並不是來自什麼鬧鬼的表。

她慢慢轉過頭,撥火棍果然落在壁爐格柵上。

她想:現在該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了。在屋裡有點難過,又有點憋悶。所以我想要出去,是因為難過和憋悶,而不是因為我害怕任何想像出來的聲音。我不是個迷信的人。我是個女巫。女巫們都不是迷信的人。我們是讓別人迷信的人。我只是不想留在這裡。她活著的時候,我覺得這裡很安全——就好像有大樹庇護——但我覺得這裡已經不再安全了。如果冬神讓樹木喊出我的名字,那我就捂上耳朵。這棟房子似乎正在死去,我要到外面去了。

沒有必要鎖門了。哪怕在特里森小姐活著的時候,當地人都很害怕走進屋子裡。現在他們就更不會進去了,除非另一個女巫把這裡變成自己的地盤。

一個溏心蛋般的微弱太陽出現在雲層間,風吹散了霧。但是在這裡,短暫的秋天很快就要變成冬天了。從現在開始,空氣中會一直都有下雪的味道。在山中,冬天從來不會結束。哪怕在夏天,溪水也會因為融雪而變得冰冷。

蒂凡尼拿著她的舊箱子和麻布袋,坐在一個老樹樁上等著被安排。安娜格蘭姆應該很快就到了,不用想也知道。

從這裡看去,小屋像是已經被荒廢了。就好像——

今天是我的生日,這個念頭自己蹦了出來。死神沒說錯。一年中完全屬於她自己的大日子。她在激動中把這事忘得乾乾淨淨,現在一天已經過去三分之二了。

她有沒有告訴過佩特拉和其他人具體是哪天?她不記得了。

十三歲了。這幾個月來,她一直覺得自己「奔十三歲了」。很快,她就「奔十四歲了」。

她正打算自怨自艾一番,身後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快速轉過身去,看見乳酪霍雷思正在往後退。

「哦,原來是你啊。」蒂凡尼說,「你去哪兒了,你這個淘氣的男——乳酪。我擔心死了!」

霍雷思看上去很羞愧,很難想像他是怎麼表達出來的。

「你要跟我一起走嗎?」她問。

霍雷思立刻做出一副答應了的樣子。

「那好吧,但你必須進麻袋裡來。」蒂凡尼打開麻袋,但是霍雷思卻開始往後退。

「你要是還想做個淘氣的奶——」話沒說完,她覺得手有點癢,於是抬起頭,看見了……冬神。

一定就是他。一開始,他只是空中旋轉的雪花,但是穿過空地之後,雪花似乎凝聚了起來,變成了人,變成了一個年輕的男人,斗篷在身後翻飛,頭髮上和肩頭都落著雪。這一次他不是透明的了,不全是,但身上仍有波紋流動。蒂凡尼還可以看見他身後的樹,就像是黑影一般。

她站起身,向後急退了幾步,可是冬神像穿了溜冰鞋一樣,快速穿過枯萎的草地。她可以轉身逃跑,可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呢?在人們窗子上亂塗亂畫的人又不是她!

她應該說什麼?她應該說什麼?

「我真的很感激你找到了我的項鏈。」她說著,又後退了幾步,「還有雪花和玫瑰也真的非常……都非常貼心。但是我覺得我們不能……你是由寒冷組成的,我不是……我是個人,我是由……人的成分組成的……」

「你一定就是她。」冬神說,「你在舞蹈中!現在你又在這裡,在我的冬天裡。」

聲音不太對勁,聽起來……有點假。感覺就像有人教了冬神說這些話,可他卻不明白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一個『她』。」她有點不太確定,「我不知道什麼叫『一定就是』。呃,關於那支舞我真的很抱歉,我本來沒想跳,只是這看起來那麼……」

她注意到,他的眼睛還是跟之前一樣的紫灰色。紫灰色的眼睛,冰霜雕刻的臉。那是一張英俊的臉,「我從來沒想讓你覺得……」她說。

「想?」冬神說,他似乎很驚訝,「但我們不想,我們做!」

「我不明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天啊!」

「噢,不……」蒂凡尼喃喃地說,菲戈們從草叢中突然躍出。

噼啪菲戈人從不知道害怕這個詞是什麼意思。有時候蒂凡尼真希望他們去查查字典。他們戰鬥起來像老虎,像惡魔,像巨人——可唯獨不像有一丁點兒腦子的人。

菲戈們用刀劍、腦袋和腳攻擊著冬神,儘管所有攻擊都直接穿過了他,他只是一個影子,可菲戈們似乎毫不在意。一個菲戈瞄準一條霧腿上的一隻靴子,最後卻踢到自己的腦袋,可他似乎還覺得挺滿意。

冬神無視了他們,就好像一個人無視一群蝴蝶。

「你的能力呢?你為什麼穿成這樣?」冬神問,「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走上前,緊緊抓住蒂凡尼的手腕,緊得不像是一隻虛無之手應有的力度。

「這不對!」他吼道。空地上方,雲流動得飛快。

蒂凡尼掙扎著想要甩開:「放開我!」

「你就是她!」冬神吼著,把她拉向自己。

蒂凡尼不知道這吼聲是從哪裡傳來,但巴掌卻是她的手自己甩出來的。巴掌重重打在冬神的臉上,有那麼一刻,臉都模糊了,好像抹髒了一幅油畫。

「別靠近我!別碰我!」她尖叫著。

冬神的身後閃了一下光。蒂凡尼又怒又怕,加上冰冷的薄霧,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的確有個模糊的黑影穿過空地朝他們衝過來。那身影搖擺著,扭曲著,就像透過冰塊看到的人影。那黑影出現在半透明的冬神身後,開始只是個影子,然後變成了威得韋克斯奶奶,就站在冬神所在的地方……在他的體內。

他大吼一聲炸開,變成一團霧氣。

奶奶吃力地向前走著,渾身閃閃發光。

「呃啊。好一陣子才能忘記那種感覺了。」她說,「把嘴閉上,姑娘,會有東西飛進去的。」

蒂凡尼閉上了嘴,會有東西飛進去的。

「你……你對他做了什麼?」她問。

「它!」奶奶擦拭著額頭,「是它,不是他!它以為自己是個他!現在,把你的項鏈給我!」

「什麼!可那是我的!」

「你覺得我是在跟你商量嗎?」威得韋克斯奶奶厲聲說道,「你看我的表情是要跟你商量的樣子嗎?快把它給我!不許違抗我!」

「我才不——」

威得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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