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特里森小姐

蒂凡尼·阿奇正騎著一把掃帚穿過一百英里 外的山林。掃帚已經很舊了,她騎著它貼地飛行。它的尾部還帶著兩把小掃帚,跟教練輪似的,防止它左歪右斜。這把掃帚屬於一位很老很老的女巫。她叫特里森小姐,飛行技術比蒂凡尼還差。她已經一百一十三歲了。

蒂凡尼大概要比她年輕一百歲吧。只過了一個月,蒂凡尼的個子又長高了。而她也不再像一年前那樣,對什麼事都很確定了。

蒂凡尼正受訓成為一名女巫。女巫通常都穿黑色衣服,但是在她看來,女巫似乎並沒有什麼理由非穿黑衣服不可。所以她更願意穿藍色或者綠色。她從不嘲笑華麗的服飾,因為她從來也沒見過。

不過尖頂帽卻是非戴不可的。其實尖頂帽沒有任何魔力,唯一的功能就是告訴別人「戴帽子的是個女巫」。人們總是對尖頂帽格外重視。

儘管如此,想要在從小長大的村子裡當一名女巫也不容易。因為人人都知道你是「喬·阿奇家的姑娘」,他們都見過你兩歲時只穿著小背心到處亂跑的樣子。

所以你必須遠離此地。蒂凡尼認識的大部分人,從來沒有去過他們出生地十英里外的地方。因此,如果你去了充滿神秘感的異地,會讓你也充滿神秘感。當你回來時,就有點與眾不同了。做一個女巫就需要與眾不同。

做女巫其實是件苦差事,而且真的很少會去念嘰里咕嚕的魔法咒語。沒有學校,也沒有類似課程的東西。但是要想自學成才就不太明智了,特別是當你很有天賦的時候。要是出了岔子,你可能會變成一整個星期都在自言自語的傻瓜。

如果你走對了路子,那就只剩自言自語了。不過沒有人談論過這個問題。女巫們總是說「多老都不嫌老,多瘦都不嫌瘦,長多少疣子都不嫌多」,不過她們從來不提自語症。從不好好說。儘管她們一直都很在意。

變成自語症太容易了。大多數女巫都是自己獨居(頂多有隻貓),可能好幾周也見不著另一個女巫。在人們仇視女巫的年代,她們的一大罪狀就是跟貓說話。她們當然會跟貓說話。要是接連三個星期你都只能跟人談論關於奶牛的話題,那你恨不得跟牆壁說話。這就是自語症的前兆。

對一個女巫來說,自語症不只意味著難聽的笑聲,它還意味著你的思想漂離了原點,意味著你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意味著孤獨、辛苦、責任,以及別人的麻煩一步步把你逼瘋。每次失控一點點,以至於你很難察覺出來。直到你覺得不洗澡也正常,還會把水壺當帽子戴在頭上。你會漸漸覺得你比村子裡其他人懂的都多,所以你比他們都強。對與錯成了一個可以商量的問題。到最後,你會像女巫們說的那樣「走入黑暗」。那是一條邪惡之路,路的盡頭是毒紡車和薑餅屋。

互相拜訪的習慣避免了這樣的結局。女巫們總是在互相拜訪,有時候走很長的路,只為了喝杯茶吃個麵包。當然,這麼做的部分原因是為了傳閑話。女巫們最愛小道消息,尤其是當它們比事實更精彩的時候。不過主要還是為了互相看看對方。

今天,蒂凡尼來看望威得韋克斯奶奶。大部分女巫(包括奶奶自己)都認為她是這一帶最強大的女巫。大家都很懂禮貌。不會有人說「那她怎麼不會變成蝙蝠?」或者「才不是!我才是最厲害的!」,她們沒必要那麼做。大家都明白是怎麼回事,所以她們會聊些別的。不過當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威得韋克斯奶奶的確不好惹。

她靜靜地坐在搖椅中。有些人擅長說話,威得韋克斯奶奶則擅長沉默。她可以安安靜靜地坐著,然後漸漸消失。你會忘了她就在那裡,房間會變成空蕩蕩的。

這會讓人覺得很不安。也許威得韋克斯奶奶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不過蒂凡尼也從她的親祖母阿奇奶奶那裡學會了沉默。現在她知道了,如果你能保持相當的安靜,那麼你幾乎可以隱身。

威得韋克斯奶奶是這方面的專家。

蒂凡尼覺得這是一種「我不存在」咒,如果這能算咒語的話。她覺得每個人身上都有一些東西,向這個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所以你經常能夠感覺到身後有人,哪怕他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你接收到了他們身上「我存在」的信號。

有些人身上的信號特彆強烈。他們在商店裡會得到優先服務。如果她想要,威得韋克斯奶奶身上的「我存在」信號可以強得撼動山林:當她走進森林,所有的狼和熊都會從另一側逃走。

她也可以把信號關閉。

現在她就關閉了。蒂凡尼必須集中精神才能看到她。乍一看去,你會覺得那裡根本沒有人。

好吧,她想,差不多了。她咳嗽了一聲。突然之間,威得韋克斯奶奶出現了,好像一直都在那裡從未離開。

「特里森小姐很好。」蒂凡尼說。

「挺好的女人。」奶奶說,「沒錯。」

「她有些做事方法挺有趣的。」蒂凡尼說。

「我們都不完美。」奶奶說。

「她正在試用一些新眼睛。」蒂凡尼說。

「很好。」

「是一些烏鴉的……」

「也不錯。」奶奶說。

「比她之前常用的那些老鼠強。」蒂凡尼說。

「希望如此。」

類似的對話又進行了幾輪,蒂凡尼終於有點煩了。奶奶似乎只是在維持著基本的禮貌。好吧,她知道該說什麼了。

「伊爾維吉女士又寫了一本書。」她說。

「我聽說了。」奶奶答道。房間里的陰影好像變暗了些。

難怪她不高興。哪怕只是想想伊爾維吉女士都會讓威得韋克斯奶奶生氣。在威得韋克斯奶奶看來,伊爾維吉女士渾身上下都不對勁。她不是在本地出生的,這樣的人八成干不出什麼好事。她寫書,而威得韋克斯奶奶根本不相信書本。伊爾維吉女士(她自己總念成「伊爾維格」)還崇尚閃亮魔杖、魔法護符、神秘符文以及群星之力。而威得韋克斯奶奶則更相信一杯茶、幾片餅乾和每天早上的冷水浴。當然,她最相信的就是她自己。

伊爾維吉女士在年輕女巫中很受歡迎,因為按照她的路子當女巫,你可以渾身戴滿珠寶,恨不得路都走不了。相比之下,清貧禁慾的威得韋克斯奶奶就不那麼招人待見了。

除了人們需要她的時候。當死神站在搖籃邊,當伐木時斧子打滑,鮮血浸透了苔蘚,你肯定會讓人趕緊去空地上那間冰冷醜陋的小屋。當一切希望全都消逝,你就只能向威得韋克斯奶奶求助,因為她是最棒的。

而她也總是會來,從不拒絕。但是說到受歡迎,不。需要和喜歡不是一回事。只有事情變得嚴重時大家才需要威得韋克斯奶奶。

但蒂凡尼的確喜歡她,用一種奇怪的方式。她覺得威得韋克斯奶奶也喜歡自己。她讓蒂凡尼叫她奶奶,而其他年輕女巫只能叫她威得韋克斯女士。有時候蒂凡尼覺得,如果你對威得韋克斯奶奶很友善,那她就會考驗你,看看你到底能多友善。在威得韋克斯奶奶那裡,一切都是考驗。

「新書叫作《第一次魔法飛行》。」她接著說,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年老的女巫。

威得韋克斯奶奶笑了,嘴角向上微微翹起。

「哈!」她說,「我早就說過,不過我還要再說一遍,你不可能從書裡頭學會巫術的。萊蒂斯·伊爾維吉總覺得買買東西就能做女巫了。」她目光銳利地看了蒂凡尼一眼,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然後她說,「我敢打賭她做不來這個。」

她端起她的那杯熱茶,用一隻手緊緊握住,另一隻手握住了蒂凡尼的手。

「準備好了嗎?」奶奶問。

「準備什——」話音未落,蒂凡尼感到手心傳來一陣溫熱。熱量流過她的胳膊,讓她全身上下都覺得暖洋洋的。

「感覺到了嗎?」

「感覺到了!」

溫熱消失了。威得韋克斯奶奶不動聲色地把茶杯翻轉過來。

掉出來的是一整塊東西,茶水已經變成了冰坨子。

蒂凡尼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她不會問「你怎麼做到的?」這種問題。威得韋克斯奶奶不會回答蠢問題,所以大部分問題她都不會回答。

「你轉移了熱量。」她說,「你吸走了茶的熱量,然後通過自己轉移到我身上。」

「沒錯,不過熱量並沒有接觸到我。」奶奶得意地說,「一切都在於平衡,明白嗎?平衡就是其中的訣竅。保持平衡並且——」她頓了頓,「你坐過蹺蹺板嗎?一頭升起,一頭落下。但是中間部分,正中間,永遠都保持原位。不管上下都以它為支點。不管兩頭蹺得多高、壓得多低,它都保持著平衡。」她輕哼一聲,「魔法差不多也就是這麼回事。」

「我能學嗎?」

「大概吧。這不難,只要你找對感覺。」

「那您能教我嗎?」

「我已經教了。剛給你看了。」

「不,奶奶,您只是給我演示了魔法的過程,可沒教我怎麼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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