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雨滂沱 十二 遺囑念完後,黑雨傾盆而下

曾國華的死耗給即將油盡燈乾的曾國藩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陳廣敷的直率批評,又造成他心靈深處新的痛苦。他反反覆覆念叨著「小節」「大義」四個字,將它們翻來覆去地作了多次比較,他最終還是不能接受廣敷的批評。即使從國家兆民的大義出發,他也覺得不能做趙匡胤式的人物。

當時,湘軍近二十萬,又挾攻克金陵的聲威,作為最高統帥,在眾多貼心將領的請求下,他的心只要稍稍動一下,陳橋兵變的事就會重演,黃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接踵而來的,必然是更加殘酷的流血搏鬥,更加曠日持久的兵刃相爭。說不定只要他在東南登基,立即就會有人在西北稱王,在中原稱帝,整個中國大地就從此更無一塊安寧之土,億萬百姓更無喘息之日。劫後餘生的百姓第一需要的便是和平。

為了改朝換代,再次把他們推入戰亂兵火之中,不正是對他們犯下滔天之罪嗎?千秋史冊,將又會如何評價這件事呢?這一點,廣敷先生卻沒有想到。怕不成功聲名全毀的怯弱之心固然有,不忍背叛皇家的忠貞之心誠然很重,而一個孔孟信徒對天下蒼生的責任感,也不能說完全沒有。

至於中興大業,他的確感到失望,由自己來做陶鑄世風的夔、皋、周公,今生是不可能了,但他還是抱有一線希望。

這希望寄託在容閎正在操辦的幼童出洋一事上。他認為,只要有一大批掌握泰西先進技術的人才,在中國廣建工廠,製造船炮機器,大清朝今後仍然是可以強盛的。

曾國藩這樣想過後,心裡坦然多了,令他難受的,倒是六弟的形象這些日子來常常出現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驅之不散。特別是那天深夜,貞干把溫甫從破窯裏帶到他的面前,當他冷冷地看著溫甫,要溫甫到廬山去隱居,一輩子不要出來時,溫甫那驚恐的面容,那絕望的眼光,深深地尖利地刺痛了他的心,擾亂了他的神智。

「是我毀了他!」這些天來,曾國藩不止一次地在心裡這樣譴責自己,詛咒自己。他覺得自己死後將無顏見父母,見叔父,更無顏見溫甫。曾國藩很覺奇怪,十三年前的他怎麼會如此殘忍絕情,會如此將名望事業看得重於一切。其實,只須一紙奏章,將溫甫未死僥倖逃出的事實稟明就行了,「滿門忠義」的匾取下來又有何妨呢?自己也不是存心欺君的呀!再說,溫甫活著回來,難道就不是忠義嗎?當時如果冒著被皇上責備的風險,將溫甫留下,他何至於活生生地有家不能歸,有妻兒不能團聚,青燈黃卷守古觀,客死異鄉成野鬼!說不定他也會封侯封伯,插花翎,披黃馬褂,榮榮耀耀,風風光光。不能再對不起胞弟了!他把九弟喚到病榻邊,沉痛地說:「過些日子你到廬山去,把溫甫的遺骸挖出來,在黃葉觀火化,把骨灰妥善裝好。我死之後,你把溫甫的骨灰盒放在我的頭邊,我要和他永遠相伴左右。」

曾國荃含淚點了點頭。

過兩天,精神略覺好一點,他掙扎著下床,在庭院裏散散步。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告訴夫人,墓地已最後定在善化坪塘。並風趣地說,誰先去,誰就負責看守那顆寶珠,莫讓別人搶去了,待後來的一到就合塚,前面只立一塊碑。又長久地撫摸著夫人的手,約定來生再結美眷。那時,他一定老老實實地待在翰林院,天天廝守著她,做一個畫眉的張敞,接案的梁鴻。說得夫人微笑著,心裡又甜又苦。

他又記起左宗棠囑託的事情還沒辦。他很感激左宗棠對自己的真心信賴和恰如其分的讚譽。多年來,曾國藩的耳朵裏已聽膩了門生幕僚下屬的頌揚。他們把他比作方叔、召叔、諸葛亮、房玄齡,比作郭子儀、李光弼、李泌、裴度、王陽明,比作韓愈、歐陽修、柳宗元,甚至還有人將前賢的長處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說他德近孔孟,文如韓歐,武比郭李,勳過裴王,是一代完人,後世楷模,不僅大清朝找不出第二個,就是古代也少有幾人可以比得上。這些頌揚,他只是聽然後哂之。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德行不能望孔孟之項背,勳業也不足以跟裴王相比,用兵打仗其實是外行,不僅不能比郭李,就連塔羅彭楊都不及。至於他最為自信的詩文,冷靜地檢討一下,也沒有幾篇可以傳得下去的。後世文人永遠記得韓歐,不一定能記得還有一個曾國藩。他自己認為,二十年來,所以能成就一番事業,一靠對皇上的忠心,二靠別人的襄助。倘若沒有眾多傑出的軍事人才的輔佐,他一介文弱書生,憑什麼以武功名世?那些人,絕大部分是他或識之於風塵,或拔之於微末,或破格委之以重任,用之任之,不猜不疑,讓他們大膽地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才具。他有時私下裏也曾很得意地想過,人世間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才能,識人用人是一切才能中的最大才能,自己能清醒地看到這一點,並運用得自如,的確是一樁幸事。

現在,左宗棠以豐偉之功績,處崇隆之地位,又兼目空一切之個性,加上不睦八年之特殊關係,從遙遠的西北戰場給他寄來情意真切的信,用「知人之明、謀國之忠」來概括自己一生的優長,又用「自愧不如」來加以襯墊,的確是不偏不倚,不吹不捧,恰中肯綮,入木三分。他對左宗棠,能不欽佩感激嗎?這八個字,他自認為可以受之無愧,也必定會得到當世的公認,後人的重視。不要說劉松山是自己派到西北援左的大將,就憑左宗棠這八個字,他也要不負老友所託,帶病為劉松山寫一篇文意俱佳的墓誌銘。

他回憶著劉松山從一個毛頭小夥子來長沙投團練的情景,回憶著湘勇裁撤之後,劉作為後期重要將領所起的作用,想像著在金積堡戰役冒矢衝鋒,終於馬革裹屍的悲壯場面。一時間,又從劉松山想到彭毓橘,從彭毓橘想到滿弟貞干,想到羅澤南,想到江忠源,他心旌搖動,情不能自已。墨汁磨好了又乾,乾了又磨,大半天,僅只寫得三百餘字。他乾脆擱筆,待過幾天心緒平靜下來再寫。略歇一會,他拿出前些日子寫好的那張條幅來。

這是寫給紀澤、紀鴻的。這幾個月來,他一直想著要給兩個兒子留下點永久性的東西。通常的父母都為兒女留下金銀田地,曾國藩不以為然。他對子弟們說,子孫賢,沒有先人的遺產也有飯吃;子孫不肖,再多的家業也會敗掉,而過多的錢財又恰好助長了紈褲習氣。也有的父母為兒女留下幾件珍寶,平時作為簪纓之族的象徵,急難時可以變賣換錢。曾國藩自己從未積蓄過珍寶,除那尊玉壽星外,他的幾件珍貴的物品,都是三朝皇帝所賞賜的衣料、佩飾,但他不願將它們送給紀澤、紀鴻,他已捐給家廟,作為五兄弟的共同財產留給後世。

曾國藩認為真正的珍寶,還不是皇上的賜物,而是使子孫後代知道哪些是經過千百年來的考驗,證明是應當遵循的家教;子孫奉行這些家教,就可以成才成器,家族就可以長盛不衰。他認真地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把要對兒子所說的千言萬語歸納為四條,並把它端端正正地寫下來,要兒子們懸掛於中堂,每天朗誦一遍,恪遵不易,並一代一代傳下去。現在,他把這四條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改了兩個字,自己覺得滿意了,於是鄭重其事地捲起來。

二月初四日,一大早曾國藩就醒過來了。這天是他一生中的悲痛日子之一。十五年前的二月初四日,他的父親去世了。今天,他像每年的這天一樣,早早地起來,想在父親的牌位面前磕三個頭,但病軀已不容許他下跪了,只得改成低頭默哀。站了一會,他也覺得難以支持,便匆匆結束祭奠儀式,叫人攙扶著來到簽押房。他先握起筆來,顫顫抖抖地記下昨天的日記,然後開始辦理公事。

桌上堆放著一大疊公文,正中擺著幾份等候接見的名刺。

他把名刺拿過來,一一看了看。這些名刺中有路過江寧的朝廷欽差,有奉調離開兩江的高級官員,有專來江寧稟告公事的下級僚屬,也有純來見見面聊聊天的舊雨新知。因為精神不佳,那些純粹的官場應酬、毫無目的的閒聊,他一概婉謝,談正事的也只得向後推幾天。

打開公文卷,隨手批了幾份後,看見了江南機器製造總局報來的關於擴建鐵廠的稟報,他對此很感興趣。閱完全文後,立即批了四個字:「同意所請。」他想,這是件很大的事,還應該向朝廷奏報才是,遂又添了幾個字:「等候皇太后、皇上諭旨。」

這時巡捕進來,抱著一大疊信,向曾國藩稟告這些信是誰寄來的,來自何方。

「大人,這封是容閎從廣東香山寄來的。」

「快打開,唸給我聽。」一聽說是容閎的,曾國藩頓生精神。

巡捕念著念著,曾國藩笑容漸露。容閎信上說,他已物色了近百名十五六歲的幼童,都資質聰穎,心地純正,出身清白之家,擬通過考核後,從中錄取四十名,作為第一批派出者;已和美國朋友商定好了,這批幼童都到美國去,大部分學天文、算學、製造之術,少部分專攻歐美醫學、法律。容閎滿懷信心地說,他們都將會成為大清國中興的棟樑之材。他還特為提到一個名叫詹天祐的少年,稱讚這孩子是個天資非凡的英才。

曾國藩對容閎措辦的這一切十分滿意。他微閉雙目,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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