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雨滂沱 十一 陳廣敷三見曾國藩

十天過後,薛福成走進了督署書房。

「廣敷先生呢?他不在廬山,還是不肯來?」見只有薛福成一人進來,曾國藩奇怪地問。

「廣敷先生來了,他到雞鳴寺去了。」薛福成笑著回答。

「他為何不到督署來見我,卻要去雞鳴寺?」曾國藩愈發奇怪了。

「他有一封信給大人,還有件小禮物。」薛福成取出一封信和一個野籐編織的小籠子來,放在書案上。

曾國藩打開信來,上面寫著:爵相大人鈞鑒:

大人不忘舊情,派人來廬山相邀,令山人且喜且愧。

然山人道裝十餘年,不習慣再著世人之衣冠,其貌又甚醜陋,見者皆以為鍾馗復生,二者均不宜進督署。雞鳴寺靈照長老智慧圓通,乃山人老友,山人不揣冒犯,恭請大人枉駕雞鳴寺,一敘別情若何?

知大人近來不適,特託叔耘先生先呈小丸三粒。此乃山人採天地之精氣,集山川之珍華,積數年之力而成。大人白天屏息思念,夜間臨睡前吞服一粒。第四天上午,山人在雞鳴山下敬候車駕。

江右陳敷頓首拜上

曾國荃在一旁看了,說:「廣敷先生倒擺起款式來了!天氣寒冷,大哥身體又這樣弱,如何去得雞鳴寺?明天夜晚,打發一乘轎子把他接進衙門來就行了。」

曾國藩說:「信中的潛台詞你沒看出來,道裝、醜貌都是托詞,廣敷先生的本意是不願進衙門,怕有損他的道家風骨;且信上還說雞鳴寺的主持智慧圓通,也可能是想讓我與靈照也見見面。他送了三粒丸子,話說得神奇,先吃了後再說。」

說完從籐籠子裏掏出一個小油紙包。打開油紙,露出三粒褐黃色小藥丸,書房裏立刻香氣四溢。曾國藩高興地對九弟說:「廣敷先生精於歧黃,說不定這是三粒仙丹哩!」

「若真的如廣敷先生所說的,吃了這三粒丸子後可以上得雞鳴山,那真是一件大好事,我們還得好好謝謝他。」一向對陳廣敷很尊敬的曾國荃也樂了。

「叔耘,你明天去雞鳴寺告訴廣敷先生,就說我一切照他的話辦。」

當天,曾國藩便遵照廣敷所囑,白天什麼事都不想,也不看書看文件,晚間服了一粒丸子後便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早上醒來,覺得精神好多了。紀澤扶著父親走出房外,繞著屋子轉了一圈,進屋後居然能吃下一碗紅棗稀飯。三天下來,曾國藩精神大振。到了第四天早上,他彷彿覺得百病祛除,完全康復了。曾國荃讚道:「廣敷先生真是神仙,我們向他多討幾粒來。」

一連晴了好些天,今天又是一個大晴天,初春的江寧城,比往年這個時候要和暖得多。吃過早飯後,兩頂普通民轎抬出了總督衙門,後面跟著幾個家人打扮的兵弁。

兩江總督衙門與雞鳴山相隔並不遠,不到半個時辰,兩頂轎子便停在山腳了。曾國藩、曾國荃兄弟剛走出轎門,老遠便看見一僧一道正朝著他們走來。道人走在前面,穿一襲杏黃長棉袍,頭上戴著空頂硬沿黃道冠,一束白髮挽成一個圓髻露在外面,橫插一根牛骨簪子,醜陋的面孔上綻開祥和的笑容,顯然是廣敷先生。稍後一點的和尚披一件色彩斑斕的大紅銷金袈裟,胸前掛一串黑亮發光的念珠,頭上不戴帽子,臉上,頭頂都煥發出一種奕奕神采。曾氏兄弟知道,這一定就是靈照長老。

「罪過,罪過!大冷天氣,勞動大人和九帥。」廣敷樂呵呵地迎上前去。

「兩位大人大駕光臨,寒寺生輝,請恕貧僧未能遠迎。」靈照雙手合十,腰微微彎曲。

「廣敷先生,今天能與你重見,實為一大樂事。你還是這樣健旺,真讓我們羨慕。」曾國藩說完,又轉臉對靈照說:「結識法師,榮幸之至,能借寶剎與故人相會,鄙人深致謝忱!」

曾國荃大聲說:「廣敷先生,多謝你的仙丹,大哥病了兩個多月,現在全好了。」又問靈照,「長老高齡?」

廣敷答道:「法師比我大五歲,今年七十八了。」

「見笑,見笑,貧僧一無所能,虛度歲月,徒增馬齒,在兩位大人面前無地自容。」靈照謙和地合掌叉手。

陽光下,靈照的大紅袈裟閃閃發光,在曾國藩昏花的眼睛裡,面前站立的彷彿一尊光芒四射的金羅漢。再看看自己這副病弱之軀,暗思:真正無地自容的,倒應該是我才對。寒暄一陣,準備上山了,廣敷和靈照都堅請曾國藩再坐進轎去,以便抬著上山。曾國藩看看山不高,路也不陡,說:「還是讓他們攙扶著上去吧。登山遊覽,是我年輕時最愛做的事,這次怕是今生最後一次了。」

見曾國藩這樣說,廣敷和靈照都不便再堅持,遂由兩個兵士一左一右地攙扶著,一步一步地走上山來。

雞鳴山在江寧城北,山不高,風景卻很秀美,是六朝舊都的一個名勝之處,遠在三國時,這裡便闢為孫吳王朝的後花園,西晉將廷尉署建於此。梁武帝蕭衍篤信佛教,他在雞鳴山上首建同泰寺。那時金陵城寺廟很多,杜牧詩曰:「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這就是武帝時代的真實寫照。而同泰寺,則位居四百八十寺之首。不久侯景作亂,叛兵圍台城時,該寺毀於兵火。以後雞鳴山上相繼建了千佛寺,淨居寺,圓寂寺,法寶寺。明洪武二十年,朱元璋在紫金山看中了一塊地,用它建皇陵,要將建於這塊地上的靈谷寺志公墓遷走,遂在同泰寺舊址上建雞鳴寺,志公遺骨則葬於寺前,建塔五級,塔旁建施食台。清初,施食台崩潰,近兩百年間未修復。去年靈照向江寧知府稟請重建施食台,知府報告總督衙門,曾國藩同意重建,並批給兩百兩銀子,不足部分由雞鳴寺募捐彌補。

這時,一行正來到施食台旁,靈照豎起左手掌,對著曾國藩說:「阿彌陀佛,此台全仗總督大人的力量建成。去年,得知總督大人親自批給銀兩的消息後,十方善男信女無不踴躍捐助,半個月內便得銀兩千多兩,不僅修好了施食台,連僧寮也作了翻修,眾僧日日在佛祖面前祈禱,請佛祖保祐大人早日康復。」

曾國藩聽後笑了笑,也未做聲。客房裏早已生好了炭火。

進房後,兵弁侍候脫下了披風。幾個和尚忙著端茶水果品,慇勤招扶。略坐片刻,曾國荃說:「聽得雞鳴寺有一座好梅園,長老帶我們去看看吧!」

靈照忙說:「是的哩,不是九帥提起,險些忘記了。眼下臘梅開得正好,貧僧這就陪二位大人前去觀賞。」

出了客房,穿過僧寮,來到雞鳴寺的後院。眼前突然出現三四百株梅樹,高高低低,疏枝交錯,形成一片樹海,古銅色的枝杈上沒有葉片,只見星星點點的黃色小花朵,一股清清幽幽的暗香瀰漫在雞鳴山上,直沁人心脾。曾國藩不覺歎道:「這麼好的梅林,真是難得,千姿百態,鬥霜傲雪,每樹梅花都是一首詩!不知雪琴來過沒有,早知有這麼一片梅樹的話,一定要請他來觀賞。」

廣敷笑道:「還是不讓他知道為好,他若看到了,定然會賴在雞鳴寺不走。誤了水師的大事,靈照長老真還擔當不起哩!」

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曾國藩又歎道:「歲寒三友,我愛竹,雪琴愛梅,潤芝在日愛松,松本最堅固,卻不料潤芝先凋謝。」

見曾國藩面露傷感,陳廣敷忙岔開話題:「曾大人,你知這座梅園的來歷嗎?」

「不知,今日倒要聽你說說,以廣見聞。」

「我也知之不詳,還是請靈照長老講它的典故吧!」

靈照說:「據敝寺譜諜記載,明永樂年間,道衍法師佐成祖成就帝業後,復姓姚氏,帝親賜名廣孝,遂回蘇州祭祖。這天路過金陵,宿在雞鳴寺。主持法深長老在後院大設齋宴款待,稱讚道衍法師以空門而入廊廟,實為我佛家弟子的驕傲,也為佛祖臉上增添光彩。道衍聽後心中甚喜,說:『太祖以和尚而為天子,才真正可以說為佛門大增光輝,我道衍不過卿相而已,所添光彩亦不大。不過,太祖是真龍天子,非常人可比,也不是常人所應當去攀比的,倒是我佛門若常出些卿相,輔佐英主安定天下,那才是功德無量了。』法深長老和眾僧一齊說:『法師說得最好。』道衍帶著幾分酒醉說:『《書經》上說:若作和羹,爾惟鹽梅。這是殷高宗命傅說為相之辭。調羹不能離鹽和梅,治國不能無宰相,我希望在今天擺筵席的這塊土地上,種幾百株梅樹,以此祝賀雞鳴寺日後能出治國安邦的宰相。』道衍的話贏得全寺僧人的由衷讚賞。第二年春天,法深長老便帶著大家種了五百株梅樹。從那以後到今天,四百多年過去了,代代僧人都愛護這片梅園,施肥鋤草,從不間斷,遇有老死病死之樹,則換幼苗以補之。據說當年法深長老所栽的五百株樹中,至今尚有三十多株活著,仍然年年開花,歲歲結子。」

眾人一片讚歎。曾國荃說:「古話說千年梅樹開新枝,果然不假!」

曾國藩心想:都說佛門是清淨無為之地,僧尼為出家離世之人,為何雞鳴寺朝朝代代的和尚功名之心這等濃烈,一個背棄佛家宗旨的人一句醉後戲言,竟然當作聖旨似地供奉,一直被誇耀到今天!

靈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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