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雨滂沱 九 最後一局圍棋

左宗棠這封簡訊的確遠勝歐陽夫人的祈禱和名醫的診治,曾國藩彷彿痊癒,精神又重新興旺起來。要辦的事情太多了:年前,湖廣總督李瀚章送來的淮鹽運往楚境章程修改的咨文要回覆,兩江境內知府以上的官員同治十年政績密考要向朝廷呈報,狼山鎮總兵關於加強外洋船艦裝備的呈文要批覆,岳州鎮總兵報來的幾處兵民鬥毆的事件要處理,每年春秋兩季巡視一遍長江水師的軍容軍紀,此事亦需專摺奏請,還有不少瑣事也要作些交代。右目失明之前,諸如這些重要的奏摺批文,以及給老朋友的信函,他都親筆書寫,不假手幕僚,這幾年不行了。一會兒,黎庶昌、薛福成、吳汝綸等人奉命進來。曾國藩分別對他們口述大意,叫他們擬好草稿後再唸給他聽。

黎庶昌等人受命出去後,巡捕送來一大疊各省各府的拜年信。他看了看信封,知道是誰寄來的後,便隨手扔在一邊。

最後一封是容閎寄的,他特為拆開。信的開頭竟是一串長長的頭銜:「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一等毅勇侯兵部尚書銜兩江總督南洋通商大臣兼兩淮鹽政總辦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督辦夫子大人勳鑒」。曾國藩不覺失聲笑了起來,略為思忖,他提筆在旁邊寫了四句打油詩:「官兒盡大有何榮,字數太多看不清,減除幾行重寫過,留教他日作銘旌。」接下來又批一句:「由蓴齋擬一信,問出洋留學幼童選派事進展如何。」

因為曾國藩的康復,兩江總督衙門的緊張氣氛鬆弛下來,曾紀鴻帶著紀瑞、紀芬等弟妹子侄們,興高采烈地到桃葉渡看花燈。歐陽夫人指揮僕役們宰雞殺鴨,丈夫不請客擺酒,她還是要辦幾桌,將江寧城裏幾個大衙門的夫人太太們請來熱鬧一天。一年到頭,不知接過別人多少請柬,雖大部分沒有應請,但到底別人的禮數在,得趁著新年期間回回禮。來江寧十多天了,曾國荃一直沒有出過大門,這時也開始外出拜訪應酬。

冬天的江南,夜色來得早,剛吃完晚飯,兩江督署的各處房間便相繼點起了蠟燭、油燈,西花園、湘妃竹林和晚間無人住的藝篁館,則全部被濃重的漆黑所吞沒。這時,一個身穿黑色皮衣緊腿褲的中年男子,以矯健的身手躍上督署高大的圍牆,四處張望一眼後,再輕輕跳下,然後穿過斑竹林,踏過九曲橋,躲過侍衛的眼睛,逕直向總督的書房走來。

門吱地一聲開了,正躺在軟椅上閉目養神的曾國藩並沒有睜開眼睛來,只是輕輕地問了一句:「誰進來了?」

燈光下,躺椅上的前湘軍統帥竟是如此的衰老孱弱,使中年漢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心裡很是悲涼。見無人答腔,曾國藩睜開餘光不多的左眼。眼前的漢子壯健威武,並不是時常進出書房的兄弟子侄和衛士僕役,昏昏花花的目光看不清來者是誰,但又覺得眼熟。

「曾大人,你不認識我了?」中年漢子走前一步。

好像是康福,但他怎麼可能沒有經過任何通報,便隻身來到書房呢?他揉了揉眼睛,雖然七年沒有見面了,雖然燈光不亮,人影朦朧,曾國藩還是認出來了:「價人!」剛喊了一聲,又連忙補一句,「真的是你來了嗎?」

「是我呀,大人,是我康福來了。」康福也激動起來。

「價人,你走過來,靠著我身邊坐下,讓我好好看看你。」

康福走過去,在曾國藩躺椅邊的凳子上坐下來。

曾國藩將康福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很久,又捏著他的手,慢慢地說:「價人,自從沅甫來江寧,告訴我,說你在東梁山下生活得很好,兒子聰慧,鏢藝驚人,我心裡喜慰極了。價人啦,想不到今天還能見到你,這下我放心了,可以閉著眼睛去了。」

說著說著,臉上竟然滾動起淚水來。康福望著動了真情的老上司,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用雙手將那隻乾枯少熱氣的手緊緊地握著。

十天前,康福從武當山回來,兒子把曾國荃留下的字條給他看,又說那人還送了一條很暖和的毛圍巾。看了字條,摸著圍巾,康福整整半夜未合眼。七年來,康福雖然有心遠離人世,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仍然是大清王朝的一個子民。

周圍的一切,他不能閉目不視,外出訪友問道,他不能不接觸人和事,所有他看到的、聽到的一切,莫不令他氣憤至極、灰心至極。咸豐二年,他之所以投靠到曾國藩的門下,一方面固然出自於對曾的崇敬,希望在曾的提攜下出人頭地,光大康氏門第:另一方面,在康氏傳統家風的熏陶下,他也巴望著跟隨曾國藩做一些對國家對百姓有利的事情。後來,曾國藩在創辦湘軍,與太平軍轉戰東西的過程中,多次跟他談到打敗長毛後,要做一番伊尹、周公的事業,使國家中興,百姓安居樂業。那時康福相信曾國藩的這番抱負是真誠的,也是可以實現的。以後,他目睹湘軍從將官到兵士的日益腐敗,他開始產生失望的情緒:這樣一批人能真心實意為國家和百姓辦事嗎?現在,長毛被鎮壓下去六七年了,捻軍也平息了,按理,朝廷的太后、皇上,兩江的總督都應當把整飭吏治、謀利民生,作為第一等重要的事情來辦,官場應當清廉了一些,百姓的生活應當好轉一些,但事實並非如此,有些地方甚至比十多年前還要糟糕。

「這樣一個奄奄待斃的王朝,為什麼一定要拚死拚活地保衛它呢?」出身經歷與曾國藩有很大差異的康福,這些年常常思考這個問題。從盤古開天地以來,改朝換代屢見不鮮,歷代史家也並沒有說哪個朝代是絕對不能推翻的,哪個朝代又是絕對不能建立的。康福記得小時聽父親講湯武革命的故事,對商湯、周武的革命行動讚揚備至。商湯可以伐桀,周武可以伐紂,今天為什麼不可以討伐無仁無義的滿人朝廷呢?康福想清楚這一層後,由對弟弟人格的尊敬進而到對其所獻身的事業的理解了。在玉溪橋康宅裏,康福為從康慎開始的歷代先祖都樹了一個牌位,最後也為弟弟康祿立了一個木主。逢年過節,他要兒子康重對著這個木主磕頭,並把由細腳仔轉來的三枚梅花鏢,鄭重其事地交給兒子。並告訴兒子,叔叔是個大英雄,這三枚鏢是叔叔臨終前送給你的,不要辜負叔叔的期望,練好這門康家絕技。康福甚至還決定,當兒子長到十八歲那年,就把自己的這些認識都講給兒子聽,自己不願背叛朝廷走弟弟的道路,兒子則完全可以繼承叔叔的未竟大業。

追隨曾國藩十二年,對其人品的認識,康福也逐漸地深透了。曾國藩並不是他先前頭腦中偶像式的人物,此人的手腕權術、巧詐詭變,都與其自我標榜的誠信大相逕庭。如果說,那是因為在鬥智鬥勇的戰爭環境,不得不如此的話,康福可以理解,但金陵攻下後,卻要殺韋俊叔侄,這一點康福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大功告成,韋俊叔侄也是與湘軍一道打了四五年硬仗的人,不予重賞已是背信棄義了,還要強加罪名,殺頭示眾,以此來恫嚇別人,強行裁撤湘軍,這種狠毒的心腸,與歷史上那些遭後人唾罵的奸臣屠夫有何區別?何況,韋俊是康福勸降的。九泉之下的韋氏叔侄對他恨之入骨,自是不消說的了,就是整個正字營的人也莫不會仇恨他。他也要為此事頂一個罵名,被一切有良心的人所唾棄。康福本擬就這樣悄沒聲息地與曾國藩和湘軍脫離關係,他永遠不想再見曾國藩。但曾國荃的一紙字條改變了他的主意,他要在曾國藩死之前去見一面,更重要的是,他已得知康氏祖傳圍棋在曾的手裏,他要把它收回來,傳給自己的兒子。

「價人啦,你曾兩次救過我的命,我不曾報答你的大恩;你為湘軍立過不少奇功,又是第一個衝進偽天王宮的功臣,朝廷也沒有給你相應的酬庸。這些年來,我一直為此內疚不已,派人到沅江去看望你的夫人和兒子,也找不到他們。我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了,今夜能再次見到你,我滿足了,只是不知你需要些什麼,我要盡我的力量補救我的過失。」

曾國藩的誠懇態度,使得早已心如死灰的前親兵營營官為難起來,沉吟良久後說:「曾大人,你老自己多保重,過去的一切都不要提了,我也什麼都不需要。」

「不,價人。」曾國藩似乎突然被注入了一股生氣,說話的聲音宏亮乾脆起來,「你隱居在東梁山這多年,一直不來見我,這說明你對我有隔閡。你心裡有不滿之處,我完全能體諒。你既然還健在,我就有義務向朝廷稟報,向太后、皇上為你討賞。李臣典、蕭孚泗都能得五等之爵,你也可以受這份殊榮。」

康福冷笑道:「我不希罕朝廷的五等之爵,大人也犯不著再為我請賞。」

康福的冷淡令曾國藩氣沮,稍停片刻,他又說:「你若是不需要朝廷的爵位之賞,我可以薦你去做一鎮總兵。」

「我無此才幹,也無此心情。」康福的態度依舊是冷冷的。

「那麼,我給你一萬兩銀票。」

「我吃穿不愁,要這銀子做什麼?」

「價人,這不是我送你的銀子。」曾國藩的聲音又變得低緩起來,「這是你分內應得的,是補給你的欠餉。」

「曾大人,請你不要誤會了。我今夜來,決不是為了向大人你索取什麼。實話說,現在就是把一座金陵城送給我,我都不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