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雨滂沱 三 看看我們湖南的湘妃竹吧

接到恩師手諭後,直隸總督李鴻章不顧年關已近、百事叢雜,冒著嚴寒,長途跋涉,由保定來到江寧。去年他從湖廣總督任上調到直隸,接替恩師的職位。同時接手天津教案的掃尾。那些日子裡,師生二人就津案、洋務以及國家形勢作了多次推心置腹的深談。在這些方面,李鴻章完全贊同曾國藩的看法,尤其對興辦洋務,李鴻章表現出比恩師更大的熱情,而且腳踏實地幹實事。在蘇撫任內,他籌建了上海炸彈局、蘇州機器局。在署江督任內,不僅大大擴展江南機器總局,又獨力開辦了金陵製造局。李鴻章利用這些軍火工廠大批生產槍炮子彈,裝備淮軍,使淮軍成為當時武器最為精良的軍隊。他不顧人言,在捻軍被鎮壓後堅持不撤淮軍,並把劉銘傳、潘鼎新、張樹聲、吳長慶、周盛波、周盛傳,以及弟弟李鶴章、李昭慶都一一安置在掌管兵權的高位上,形成了他的強大羽翼。其兄李瀚章又最會做官,弟弟一調走,湖督一職就落到他的手中。漢人同胞兄弟倆並世為總督,清朝開國以來尚無先例。朝野內外,都說李家已取代曾家,成為天下臣民第一家了。曾國藩聽了,心裡有時也難免泛酸,但更多的是欣慰,甚至還有些感激。

學生勝過老師,不正是體現了老師識才育才的本事嗎?歐陽兆熊講過這樣一件事:那年左宗棠在閩浙總督任上,他去福州看望老朋友,左宗棠放言曾國藩不如自己。他對左宗棠說,帶兵打仗,曾國藩或許不如你,但識人用人卻強過你多倍。曾的門下人才濟濟,你的楚軍除開你這個統帥外再無第二人。誰不如誰,後世自有公論。歐陽兆熊這番直爽的批評,說得左宗棠啞口無言,面有赧色。

就憑左宗棠的面有赧色,曾國藩也就得到很大的安慰,何況李鴻章的事業對他來說血肉相聯,息息相關!他清楚地知道,有李鴻章的興盛和強大,就能確保他的事業後繼有人,他的聲名不會因人死而滅。縱觀數千年歷史,幾多人在生時聲勢煊赫,炙手可熱,人一死,屍骨未寒便遭唾罵鞭撻,一生名望掃地以盡。曾國藩知道自己在對待洋務和津案的處理上結怨甚多,倘若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將自己的思想貫徹下去,並取得成就的話,一旦倒下,便也很可能逃不脫鞭屍揚灰的結局。現在有了李鴻章,有了他的不可動搖的權勢和一班子佔據要津的部屬兄弟,估計二三十年內自己還不至於身敗名裂。曾國藩對自己十年前選定李鴻章作為傳人的決策很為慶幸,並感激這個爭氣的門生,且佩服他心理上的堅強勝過自己。由此,曾國藩也寬容了李鴻章寵榮利祿計較太深的毛病,師生之間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水乳交融的新階段。

李鴻章在天津期間,親眼看見恩師在清議的指責、津民的憤恨和內心的疚愧交織下,如處水火,如坐針氈的艱難處境,望著恩師每況愈下的病軀,他已預感到恩師來日無多了。

當讀到這次手諭中「此次晤面後或將永訣,當以大事相託」的話時,李鴻章遂不顧一切南下江寧。

師生見面之後,曾國藩把容閎選拔幼童出國留學的建議提了出來,李鴻章立即欣然贊同,並認為這是徐圖自強的根本措施。為保證此事達到預期的效果,李鴻章還提出了許多具體意見,使這個被後人譽之為中華創始之舉、古來未有之業的大膽設想臻於成熟。曾國藩這幾天很興奮,反反覆覆和李鴻章討論各項細節。最後決定由李鴻章擬稿,二人會銜上奏。

李鴻章的奏章本寫得好。入幕之初,曾國藩叫他掌書記文案。幾個月後便稱讚說:「少荃天資於公牘最相近,所擬奏咨函批,皆有大過人處,將來建樹非凡,或竟青出於藍亦未可知。」現在經過十年督撫生涯的歷練,他的奏章更顯精當老辣。李奏的最大特點是條理縝密、文筆洗練,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他用兩千餘字便將緣起、必要性、如何進行、預期達到的效果,以及十二條具體事項,敘述得要而不煩,面面俱到。主要之點為:選年在十三四歲至二十歲之間的聰穎子弟到美國去學習十五年,每年選三十名,連續派四年,共一百二十名,朝廷派正副委員管理,估計一切費用總和在一百二十萬兩左右,首尾二十年,每年撥款六萬。

曾國藩看後很滿意,只是在批駁「不必出國,可就在國內學習」的言論時,他添了一句話:「古人謂學齊語者,須引而置之莊岳之間,又曰百聞不如一見,可見親歷其境之重要。」

在讀到要立足現在,著眼長遠的培育人才方針時,他添了兩個比喻:「成山始於一簣,蓄艾期於三年。」古文家曾國藩認為,一篇上乘奏章,文字上除清晰簡潔外,還要適當地加點文采。這樣讀起來才不感到枯燥,並可傳之久遠,所謂「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就是講的這個道理。他給沅甫選的奏章範本,就十分注意言文兼顧。全篇都妥貼無誤後,他把草稿交給了文房繕寫,好讓李鴻章親自帶到京師去呈遞。

李鴻章明天就要啟程了。中午,曾國藩在督署內設宴為他餞行。官場要員和故舊好友聚於一堂,給這位年富力強、功大位顯的協辦大學士敬獻一杯杯美酒,填塞滿耳的奉承話。李鴻章甚是高興,但也微感納悶:恩師說有大事相託,這些天來除談遣派幼童出洋留學外,並沒有說上幾句心腹話。大事,難道就是指的這件事嗎?

午後,滿天陰雲裂開一道空隙,一縷多日不見的冬陽射進兩江督署,好比一副淡墨畫就的大觀園圖,突然加上紅綠五彩,眼前的一切頓時光華四耀、富麗矞皇起來。正在書齋裏飲茶閒聊的曾國藩見此,情趣大增,笑著對一旁的門生說:「少荃,去看看我們湖南的湘妃竹吧!」

「上哪裏去看?」李鴻章顯然被恩師的話弄懵了。

「你隨我來。」

曾國藩起身,李鴻章隨後跟著。在李鴻章的眼裏,恩師是明顯地老了:臃腫的皮袍裏裹著乾瘦的身軀,脖頸細長多皺,毫無光澤,就像一截脫水的老苦瓜;背彎著,兩個肩膀一高一低,從皮帽裏垂下來的花白辮子,稀疏尖細,猶如一隻沾了白粉的老鼠尾巴。與二十七年前初次在京師見面時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只有穩健沉重的步伐,仍保留著昔日的氣概。

曾國藩將李鴻章帶到了西花園。這西花園本是李鴻章設計的。當年一把大火把天王宮燒得變成瓦礫場,什麼都毀壞了,唯獨那艘石舫卻不曾受到絲毫影響,依舊好好地停泊在原處。同治四年曾國藩赴捻戰前線,李鴻章署理江督,開始籌劃重新修建督署。有人建議將石舫炸掉,李鴻章制止了。今天,當他看到浮游在碧波中的石舫時,頓生親切之感。他興致勃勃地穿過九曲橋,在石舫上細細地端詳了好一陣子,才尾隨恩師來到湖岸邊的竹林旁。

好一片令人喜愛的竹林!時至隆冬,草木凋零,唯有這竹枝依然保留著滿身青翠,真不愧歲寒三友之一。就在這一片大竹林左邊,一條曲曲折折的鵝卵石舖成的小路,把曾國藩和李鴻章導向了一片小竹林。小竹林前面有一座按荷葉塘農舍形式建造的小房間,專門為賞竹休憩之用,曾國藩給它取個名字叫藝篁館。藝篁館裡陳設簡樸。正中牆壁上懸掛一幅鄭板橋的墨竹圖,但那不是鄭氏的真跡。曾國藩從鄭板橋後人手中借來,請彭玉麟臨摹一張。板橋的畫上還有一首他自題的七言絕句:「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曾國藩對這首詩讚賞不已。

彭玉麟寫不出板橋體來,曾國藩也寫不出,無奈,只得以自己的行草體錄下這首詩。裱好掛上後,曾國藩笑著對彭玉麟說:「我們倆人合夥打劫了板橋的珍寶,今後九泉之下如何見他!」

彭玉麟也笑著說:「剽竊者是我。滌丈雖錄了他的詩,但沒有用他的體。傳播他的詩,他還會設宴款待你老哩!」

曾國藩開心地大笑了一陣,他覺得很久以來沒有這樣快活過了。

曾國藩將門生領進藝篁館,在中間一張小方桌邊坐下。桌面舖了一塊白布,上面擺了幾樣糕點,房子裏早生好了木炭火,暖融融的,僕人過來斟好兩碗熱茶。

「少荃,這就是從洞庭湖君山移來的湘妃竹。」曾國藩靠在棉墊椅背上,指著窗外的小竹林,對李鴻章說,「你以前見過這種竹子嗎?」

「沒有。」李鴻章答應一聲,對著窗外看了一眼,然後走出藝篁館,進到竹叢中,他要細細欣賞這一片有著神奇色彩的罕見竹林。

對湘妃竹,李鴻章聞名已久。用湘妃竹作骨做成的湘妃扇,是文人墨客普遍愛攜帶的雅物。他雖不是那種詩酒名士式的人,但也是翰林出身,夏天也愛搖一把湘妃扇。前兩年做過一任湖廣總督,不過大部分時間不在任上而在戰場,故他未去湖南見過活生生的湘妃竹,想不到今天能在江寧城裏見到它!

「少荃,你要好好地看一看,這可是從君山上連土一起運來的真正的湘妃竹呀!」曾國藩對著窗外大聲說,他似乎很得意,一個人在屋子裏吟起劉禹錫的《秦娘曲》來,「山城人少江水碧,斷雁哀猿風雨夕。朱弦已絕為知音,雲鬢未秋私自惜。舉目風煙非舊時,夢尋歸路多參差。如何將此千行淚,更灑湘江斑竹枝!」

是的,這的確是湘江邊上的真正的斑竹!只見略帶黃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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