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東下巡視 三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次日上午,聶緝槻來到驛館拜謁曾國藩。他知道老伯是位嚴謹的理學名臣,便脫去素日常穿的西服,換上一套簇新的長袍馬褂,將備用的數據單從西式皮公文包裏取出,放進袖口夾層裏。這一身打扮果然使曾國藩見了更覺順眼。他自己則隨隨便便穿了一件舊布薄棉袍,斜斜地靠在鬆軟的籐椅上,完全是一副長者見晚輩的隨和姿態。

「你父親身體還好嗎?」曾國藩端起茶碗,慢慢地吹了一口氣。

「家父這兩年也常生病,精神還不如老伯您健旺。」聶緝端坐在對面一張絨布沙發上,茶几上放著一個精緻的白底藍花景德鎮瓷杯,他沒有想到要去動它。

「你父親比我小幾歲,功名不算太順遂。」曾國藩像是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他的詩做得比我好。人也長得清秀,有南嶽才子之稱,為人豪放灑脫,大家都喜歡和他交往。誰知科場蹭蹬,道光乙巳、丁未、庚戌一連三科都告罷,朋友們都為他叫屈,他自己倒無事一樣。咸豐二年壬子科,他高中二甲第八名,眾人都以為他必入翰林院無疑。朝考下來,他喜氣洋洋地把詩拿給我看。詩寫得真好,既有太白之才氣,又有館閣之莊重,場中詩少有做得這樣好的。誰料榜一公佈,翰林竟沒有他的名。我為他惋惜。他卻笑著說,當縣官也好,天高皇帝遠,我就是百里諸侯,平生才學都可以由我展佈。仍舊是笑嘻嘻的,滿不在乎。仲芳,這就是你父親年輕時的性格。」

曾國藩近來喜歡回憶往事,也喜歡跟年輕人談往事。今天坐在對面的年輕人是個俊秀人才,而所談的又是他的父親、自己的同鄉老友,如此敘談往事,不啻人生一種享受!

「家父可能正因為自恃才高,又對世事不在乎,才弄得做了二十年的官,至今仍只是一個從四品知府。」聶緝槻想到同是年齡相彷彿的老鄉,曾國藩已貴為大學士,而自己的父親卻屈沉下僚,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本想奚落父親兩句,但那將有失人子之道,必會招致老伯的反感,便改為這樣兩句自認得體的話。

「你說對了一部分,但要害沒有抓住。」曾國藩緩慢地撫摸鬍鬚,心裡想說,人生的貧富窮通,吉凶壽夭,皆由命定,不由人力做主。轉念一想,這些話不能對後生晚輩講,那樣將會使他們失去上進之心,安於現狀,不思奮發。天命和人力之間的關係太複雜了,一個弱冠少年如何吃得深透!這必須在經歷過數十年風風雨雨、遭受過多少次失敗與成功之後,再回過頭來作一番細細的咀嚼,才可能有切身的體會。父兄教子弟,上司飭部屬,只能鼓勵其充分發揮人力的作用,知難而進,遇險不退,功可強成,名可強立,方可指望其有所造就。

「老伯,家父官運不濟的要害在哪裏?」聶緝槻是個要強的人,深為父親的宦途多艱而惋惜,卻不知其中緣故何在。曾國藩是個成功者的典範,又是父親的老友,他的一兩句指點,也可能是自己甚至包括父親幾年幾十年冥思苦想都悟不到的。

「你還年輕,說出來你一時也理解不了,哪年我跟你父親見面時,我們兩個老傢伙再去談吧!」曾國藩又端起茶碗。略一說話便舌端蹇澀的毛病,不但未見好轉,近來反而更甚了。

「仲芳,你為何一人來到此地,幹起洋務來了?」這是曾國藩很感興趣的問題,他對聶亦峰異於常人的教子之方感到奇怪。自己雖然請人教紀澤、紀鴻的英文,也對紀鴻鑽研數學很支持,前幾年右目未失明時,夏夜裏常指著星空教兒女們識星座,但要把紀澤、紀鴻送到機器局來專攻洋務,這個決心總下不了,到底還是走中舉中進士點翰林的正途光彩得多。

「我是跟著姐丈來的。」

「你姐丈叫什麼名字?」

「他叫陳順發,廣東人,在造船廠當匠師,楊提調把他聘請來的,我於是也跟著姐丈到了機器局。」

「你父親同意嗎?」曾國藩的背離開籐椅,身子向前傾了幾寸。

「家父開始也不同意,說我剛中的秀才,要在家操習制藝,好考舉人進士,繼承家業。姐丈從小在香港長大,對世界局勢看得清楚,便來勸家父,說洋務是當今的新事業,最有前途,造炮製船是中國的必需,既為國家作貢獻,自己又學到真本領,一輩子不愁沒飯吃。家母思想最開通,她也勸家父不要把中進士點翰林看得高於一切。還對家父說,你也是進士出身,至今不過一知府,若丟掉烏紗帽,什麼事都幹不了。仲芳學造槍炮輪船,今後為國家立了大功,說不定皇上會賞他一個大官。家父見姐丈在廣東備受巡撫藩臬的器重,年薪比他高得多,又見我對舉業不感興趣,一心想幹洋務,於是也同意了。我家兄弟多,繼承父業的人有的是。今日中國不缺官,當官的人多得很,我真不願意去湊熱鬧。」聶緝槻說到這裡笑了一下,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來,滿臉稚氣可掬,心地單純可愛。

曾國藩很喜歡,誇道:「你的選擇是對的,中國不缺翰林,也不缺官員,中國缺的是造炮製船的人才。好好幹,前途光明得很!」

聶緝槻受寵若驚,喜得臉孔紅通通的,燦若朝霞。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曾國藩心裡默默地念著,他已從心裡喜歡眼前這個少年了。他一向認為凡辦大事,以識為主,以才為輔,先不論其才具如何,單就這份見識來說,此人將來便有辦大事的可能。

「仲芳,傅蘭雅先生說你有經營管理之才,你對機器局的經營管理有些什麼看法,跟老伯我說說吧!」曾國藩慈愛地望著聶緝槻,似對他寄予極大的希望。

「老伯親手創辦的江南機器製造總局,是中國最大的船炮製造之地,它的地位和影響遠遠不是上海炸彈局、蘇州機器局、金陵機器局以及其他機器局所能比擬的。江南總局這些年來在老伯、李中堂以及容會辦、楊提調等人的領導下,取得了令人瞠目的成就,填補了中國船炮製造的空白。它的豐功偉績,永遠彪炳史冊。」

聶緝槻滔滔不絕的恭維話,使曾國藩很滿意。「擅長言辭,頭腦敏捷」。他在心裡這樣估評著。

「江南總局本可以取得更大的成就,但諸多原因限制了它不能長足發展,其中最大的問題在經營管理方面。老伯,不是侄兒危言聳聽,這方面若無得力的改進措施,江南總局將不會越來越興旺,不久的一天,就有可能擋不住朝野內外的風言風語而停辦。」

曾國藩的眉頭微微一皺。這一瞬間,他想起了到趙家祠堂指出檄文瑕漏的王闓運,想起了寄居弘毅寺獻攻安慶之策的趙烈文,想起了上整飭江南八策的薛福成。初生牛犢不怕虎。這種朝氣銳氣是極其難能可貴的。不幸的是,古往今來,許許多多富有天才的少年,他們卓越的見識,常常被居高位掌大權的老資格們,輕易地以「狂妄」「淺薄」而加以否定,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導致數不清的天才埋沒、卓識冷落的人才悲劇。曾國藩經常以此自誡。他深知天下之大,事變至殷,決非一手一足所能維持,必須舉天下之才會於一,乃可平天下興國家的道理,因而把發現人才、獎掖人才、培育人才、重用人才作為自己的分內任務。曾國藩於是以更加和悅的顏色對聶緝槻說:「江南總局有不少弊端,我也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你能有心觀察到,又能坦率地指出,這便是對總局的一大貢獻,我自會很重視。你不要有任何顧慮,什麼話都可以敞開說出來。」

得到鼓勵的聶緝槻勇氣更足了:「江南總局完全靠朝廷撥款,不能獨立經營。這幾年來,江海關撥出了洋稅以及籌撥一百九十八萬兩銀子,而各省送來總局輪船、槍炮修造費僅只二萬一千兩,總局生產出來的所有軍火船隻,都直接調軍營炮台,沒有收回一文錢。這在我們中國人看來,好像是天經地義的,在傅蘭雅先生他們看來,這完全不是辦廠的路子。」

曾國藩也覺新奇,朝廷出錢辦工廠,造出的槍炮調往朝廷管的軍營炮台,當然不能再收他們的錢,這不是明擺著的道理嗎,為什麼不是辦廠的路子呢?他問聶緝槻:「你講講不對之處在哪裏?」

「傅蘭雅先生他們常說,西方人辦工廠,要靠工廠以自己的力量來支持來發展,這樣,辦工廠的人才有興致。也就是說,造出的槍炮子彈、輪船機器,都應該按價出售,工廠扣除成本後要有所盈利。江南總局是靠海關稅提成,稅收多,提成多,稅收少,提成少,造出的東西,不管好壞優劣,亦不在乎多少,都可交代。如此,接踵而來的是另外兩大弊病:一是質量差,數量少,式樣陳舊,二是浪費嚴重。」

聶緝槻講的辦廠的路子,曾國藩認為不能改變,像洋人那樣要各軍營炮台用銀子來買軍火,目前在中國根本不可實行,但質量差數量少和浪費嚴重兩大毛病,卻是必須糾正的。

不過,在此之先,曾國藩決沒有想到,這種現象竟然來源於所謂的辦廠的路子不對。

「以槍支為例,科爾和傅蘭雅說,江南總局擁有工役一千餘人,造槍的人數有三成,設備也較齊全,經費不愁,西方這樣的軍火廠,每天可造二十支,而我們每天只能造三支。三支中必有一支調到軍營後,只能嚇嚇老百姓,不能開火射擊。

「現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