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東下巡視 二 英國傳教士傅蘭雅送了一件時髦禮物

威靖號一路順風到了上海。下船後,曾國藩一行在楊國棟等人帶領下,避開上海官場的應酬,逕直來到高昌廟江南機器製造總局。會辦容閎率領一班高級職員在大門口恭迎,當晚下榻在總局驛館裡。

第二天上午,當上海道台兼製造局總辦秦世泰急急趕來的時候,曾國藩已在容閎、楊國棟、徐壽、華蘅芳等人陪同下,登上了停泊在輪船廠船塢的測海號。在測海號船上走走看看以後,又上了操江號,然後又登上惠吉號。曾國藩對這幾艘戰船的興趣最大,再次勉勵容閎盡快造出鐵殼戰船來,又說中國若有五十艘鐵甲戰船,就敢於在江海上與洋人一爭高下,國力也就強盛了。幾句話,說得眾人心裡暖乎乎的。曾國藩又問容閎:「造鐵甲船有困難嗎?經費夠不夠?」

容閎答:「鐵甲船需要大量鋼板,我們自己的煉鋼廠還沒有建起來,要從洋人手裏買。技術上也會有相當大的困難。我們打算先從小的造起,有經驗後再造大的。」

「好!」曾國藩打斷他的話。「製造局今後自己建一個煉鋼廠,目前先買些鋼板來。」

「我們也是這樣想的。」容閎說,「至於經費,眼下尚可應付。前年老中堂奏請在撥留洋稅二成中,以一成為專造輪船之用,從那以後輪船廠有了一筆專款。蒸汽機由機器廠製造,鍋爐由鍋爐廠製造,我想明年造一個小鐵甲船出來,雖有困難,咬緊牙關或許可以做到。」

「要有這個志氣。」曾國藩讚許道,「從前九帥打江寧時,艱難困苦比你們造鐵甲船要大多了。我那時鼓勵他,天下事有所逼有所激而成者居其半。洋人欺侮我們,這就是在逼我們激我們,我們一定要趕快造出堅船利炮,自強自興,把這口氣爭過來!」

看完輪船廠後,曾國藩來到機器廠。這裡的大部分工作母機是容閎從美國買回來的。這兩年依靠這些母機,又製造了許多專造槍炮的機器。容閎興致勃勃地指著各種機器,向曾國藩一一介紹,又如數家珍地向他稟報:五年來,機器廠製造了車床三十八台,刨床七台,鑽床五台,鋸床一台,抽水機三台,滾炮彈機一台,絞螺絲機一台,汽爐五台,拌藥機一台,碾藥機一台——

「好啦,好啦。」曾國藩笑著截斷容閎滔滔不絕的介紹。

「這個機,那個機,說得我滿腦子亂糟糟的,也記不得這麼多,你乾脆寫個帖子,把這些年來江南機器製造局做了哪些事,一一寫明,交給惠甫。」

從機器廠出來後,容閎把曾國藩一行帶進了槍炮裝配廠。

從各個分廠裏造出的槍炮零部件,在這裡裝配成形。看到這裡堆積了數千支洋槍、數十座鐵炮和上萬顆炮彈時,曾國藩大為興奮。他一會兒摸摸炮筒,一會兒又拿起一支洋槍。

「這幾年造了多少槍炮?」曾國藩問身邊的容閎。

「一共造了六千四百多支槍,七十八座炮,二十萬顆炮彈。」

「成績不小哇,純甫。」曾國藩禁不住大聲讚揚起來。「都供應了哪些軍隊?」

「槍支南運江督標親兵營、蘇撫標護軍營、吳淞外海水師、長江水師、北運神機營、山海關行營等等。炮供應各炮台所需,如江陰、象山、焦山、都天廟、吳淞、下關、威海衛等地。還有一個重要的去處,老中堂猜猜。」容閎說得高興起來,彷彿如小時候得了一次意外的好處,喜得要母親和他共享愉快一樣,居然叫曾國藩來猜謎了。

曾國藩也讓他說得很興奮,隨口答道:「我猜不出。」

「老中堂,我告訴您!」容閎咧開大嘴笑道,「威靖、惠吉兩艘船上四十八門大炮全是敝局所造!」

「不錯,不錯!」曾國藩連聲讚道,「再造出幾十門好炮來,把操江、測海兩船上的炮也全部換成貴局的。到時我去請恭王、文大人他們南下上海來檢閱,看看從船到炮都是我們中國造的戰艦。」

「那太好了,明年就可以改裝。」容閎激動地說。

「純甫!」停了一會,曾國藩語重心長地說,「中國有座古長城,是用磚石建造的,歷史上它起著抵禦夷狄侵犯的重大作用。現在,磚石長城已不起作用了,需要建一座新的長城,它要靠槍炮戰船來建造。江南機器局便是建造這座長城的總工廠。純甫,你想想看,你身上的擔子有多重!」

「是的,老中堂說得對,未來中國的長城,要靠槍炮戰船來建造,卑職能為國家造船制炮,無比自豪,無比光榮。卑職一定盡職盡忠,決不負太后、皇上和老中堂的重託!」

曾國藩滿意地點點頭,突然瞥見窗外匆匆走過一位碧眼金髮的外國人,遂問容閎:「機器局裏雇了幾個洋匠?」

「目前負責技術指導的有八位洋匠,為頭的是美國人科爾和史蒂文生。」

「科爾就是原來旗記鐵廠的老闆嗎?」曾國藩問。

「正是。」容閎答,「當年買下科爾的鐵廠,共用去六萬兩銀子,其中四萬兩是海關通事唐國華出的,他藉此報效贖罪,另二萬兩由海關道籌借。」

曾國藩感歎地說:「買下這個鐵廠,並將局址由虹口移到高昌廟,這的確是機器局興旺發達的一個轉折點,這是少荃為今日中國所立的一大功勞。」

「除開高昌廟外,還買下了陳家巷、龍華兩處地皮。李中堂說,今後還要建煉鋼廠,建大倉庫,要地方。」

「少荃是個當家辦事的人,他想得遠。」對於李鴻章任江督期間所給予江南機器局的強有力的支持,無論從個人私情,還是從國家利益上,曾國藩對他都是感激的,也由此看出了他遠遠高於一般疆吏的識見和才幹。

「機器廠、造船廠、鍋爐廠、翻譯館,都是在李中堂手裏建成的,共花去六十萬兩銀子,有一半是李中堂從軍費裏開支。故有人說,李中堂今後會把機器局變為淮軍的軍火廠,否則他不會下這大的本錢。」容閎對李鴻章的敢作敢為一向佩服,但對他聚斂財富、任用私人一套又很反感,而對眼前這位年高德劭的老中堂,他則是欽敬得五體投地。在容閎的眼裏,曾國藩是一座巍巍崑崙,獨立於這個時代,任何其他人都不能和他比擬。

曾國藩淡淡一笑:「把淮軍裝備好也是好事,平息捻亂還不是靠的淮軍作主力?」

容閎沒有做聲。這時楊國棟帶著一批工匠過來,笑嘻嘻地對曾國藩說:「大人,這些人是我從廣東請來的匠師,他們從未見過您,硬吵著要我帶來見見。」

「拜見中堂大人!」楊國棟身邊十幾個匠師們一齊喊道。

「各位先生免禮。」曾國藩滿臉笑容地對工匠們說,「我是一個糟老頭子,沒有什麼看頭。你們都是機器局的功臣,為國家作出了很大的貢獻,我是特來看你們的。」

「曾中堂偉大!」一個在香港多年的中年匠師翹起大拇指,模仿洋人的口氣稱讚。更多的匠師在曾國藩的面前都顯得又激動又侷促,感到手足無處放。一個黑髮藍眼白皮膚的青年匠師大膽地衝出來,伸出雙手握起曾國藩的手,唬得趙烈文、吳汝綸以及一旁的戈什哈忙圍過來。曾國藩毫不介意地與青年匠師拉起手,和藹地問:「你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青年匠師臉刷地紅起來,不好意思地說:「我父親是廣東人,母親是英國人。」

「怪不得你的眼睛是藍色的。」曾國藩快活地說。

楊國棟走過來說:「大人,他前年才回國,在英國生活十多年,養成了洋人的習氣,見人就拉手,請大人原諒他不懂禮儀。」

「拉拉手也好,還顯得親切些。」曾國藩又轉臉對青年匠師說,「你在英國生活十多年,英文一定很好,你要把英文教給他們!」說著,用手指了指四周的匠師們。

青年匠師高興地點了點頭。曾國藩環顧四周,大聲說:「各位先生,明天中午由我作東,請大家來驛館裡共飲幾杯,我們好好敘談敘談如何?」

「謝謝老中堂!」眾人大出意外,紛紛向曾國藩鞠躬致謝。

待匠師們走後,曾國藩對容閎說:「明天中午宴請中國匠師,晚上,你代我把科爾、史蒂文生等洋匠,還有翻譯館裡的傅蘭雅先生都請來,叫驛館準備兩桌好蘇菜,我借花獻佛,也請他們一次。」

「太好了!」容閎歡喜雀躍。

晚上,容閎陪著科爾、史蒂文生、傅蘭雅以及另外幾名洋匠喜氣洋洋地走進了機器局驛館。曾國藩特地換了一件紺色壽字團花夾緞長袍,頭戴一頂黑呢嵌藍寶石瓜皮帽,鄭重其事地在客廳裏接見他們。當容閎介紹到傅蘭雅的時候,曾國藩特地將這位藍眼栗髮、高大魁梧的翻譯家仔細地看了一眼,然後微笑著說:「久仰!先生所譯的書對中國船炮製造起了很大的作用。原以為先生總在五十歲上下,想不到竟這樣年輕。有三十歲嗎?」

傅蘭雅以流利的中國話說:「謝謝中堂的誇獎,我不年輕了,今年三十二足歲了。」

「年輕,年輕,還是旭日方升的年華。」曾國藩一邊笑著與傅蘭雅談話,一邊招呼客人們坐下。

侍役獻茶畢,曾國藩端起茶碗對客人們說:「這是敝人家鄉的洞庭君山毛尖,各位請嘗嘗。」

說罷自己先喝一口。眾人都輕輕地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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