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馬案疑雲 六 馬案又起迷霧

這一天,總督衙門接到一封無頭稟帖。稟帖上說,前兩江總督馬新貽,為江蘇巡撫丁日昌的兒子候補道丁蕙蘅派人所殺。事情是這樣的——

丁日昌的獨生子丁蕙蘅是個花花公子,讀書不長進,成天吃喝嫖賭,二十歲了,還沒考中秀才。丁日昌急了,給他捐了個生員,指望他能考中舉人。考了三次,文章做得狗屁不通,他自己也不想考了。丁日昌九十歲的老母親疼愛孫子,便對兒子說:「你當了巡撫,榮華富貴,就不替兒子著想?我丁家做官就做到你這一代為止了?」

丁日昌是個孝子,又是個慈父,也是個斂財有方的貪官,他有的是貪污來的大量銀子,於是又給兒子捐了個監生。因為當時的規定,捐納者必須具有監生的資格。接著,他又兌上二萬兩銀子,給兒子買了一個候補道。一般人要通過十年寒窗苦讀,中舉中進士點翰林,當了幾年翰苑編修,遇到格外天恩,放出到地方任個知府,再要小心翼翼,加上不斷向上司討好獻慇勤,才能指望升個道員。這丁蕙蘅詩書不通,世事不懂,憑著老子來路不清白的銀子,輕而易舉地就得到一個候補道的官職,只待哪處道員出缺,他便走馬上任,戴起正四品青金石頂戴,穿起八蟒五爪雪雁補子袍服來,升堂理事,頤指氣使了。

丁蕙蘅雖然隨時都有可能當個正式中級官員,卻仍不知修性養德,他嫌住蘇州在父親管束下不方便,便帶著妻妾和幾個家人在江寧城南秦淮河邊金谷塘買了一棟寬敞的帶花園的樓房住下來,每天除在家裏與妻妾調笑、打牌賭博外,便在酒樓歌場聽曲飲酒,在花街柳巷尋歡作樂。

這一天,他來到秦淮河邊,踱進了重建不久的媚香樓。這媚香樓是晚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住所,清兵打金陵時毀於兵火,後又恢復。咸豐二年底,太平軍進入小天堂,媚香樓再次被燒。同治三年,趙烈文奉曾國藩命整修秦淮河,媚香樓便又應運重建。眼下的媚香樓,比咸豐二年前的舊樓還要華麗數倍,幾乎趕上了李香君時代的水平——艷領群芳之首。

丁公子一登樓,鴇母便安排他平日最喜歡的姑娘香玉來陪伴。香玉彈著曲子,陪著丁蕙蘅吃著花酒。正在愜意之時,丁蕙蘅一眼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麗人依偎著一個翩翩少年,從他身邊走過去,一股濃烈的香味直嗆他的鼻子。丁蕙蘅魂銷魄散,忙喊鴇母過來,指著背影問:「那姑娘是誰?」

「新來的香碧。」鴇母諂笑道,「丁公子喜歡她?」

「嗯。」丁蕙蘅還在貪婪地呼吸香碧留下的餘香,癡癡地望著衣裙擺動的倩影。「你去叫她過來,陪陪我丁大爺吧!」

「丁公子。」鴇母親自給丁蕙蘅斟了一杯酒,滿臉堆笑地說,「你喜歡她,那還不好說嗎!以後叫她來陪你,只是這幾天不行。」

「為什麼?」丁公子惱怒起來。

「丁公子。」鴇母緊挨著丁蕙蘅的身邊坐下來,媚態十足地說,「你莫生氣,這五天裏香碧被一個揚州來的富商公子包了,五天後他一走,香碧就是你的人。」

「不行,你要大爺等五天,大爺會要等死的。」丁蕙蘅心急火燎,恨不得馬上就將香碧摟入懷中。「什麼富商公子,叫他識相點,早點讓出來,否則丁大爺不客氣!」

鴇母奈不何丁蕙蘅,只得跟那鉅賈之子商量。那年輕人也是財大氣粗、血氣方剛,正跟香碧熱乎得一刻都不能離,準備以巨資贖身長期相聚,豈肯讓出!便氣呼呼地衝出房門,指著丁蕙蘅的臉罵他無理取鬧。這下可惹怒了這個衙內。他一揮手,幾個惡奴一擁而上,亂拳打了起來。那富商之子酒色過度淘虛了身體,受不了幾下便一命嗚呼了。丁蕙蘅知道闖下禍了,塞給鴇母二百兩銀子,要她收殮送回揚州,自己拍拍屁股,偷偷地溜出了江寧。

那揚州富商也只這一個寶貝兒子,雖知死於巡撫公子之手,仗著有錢,他也不肯罷休,一面狀告兩江總督衙門,一面又暗中送給馬新貽五千兩銀子。馬新貽拿著此事為難了:不理嘛,人命關天,富商交接又甚廣,江寧不受,他可以上告都察院、大理寺,最後還得追查自己的責任,且五千兩銀子也得不到;受理嘛,事關丁日昌,這情面如何打得開呢?思來想去,還是受理了。

馬新貽叫丁日昌到江寧來,與他商量此事如何辦。丁日昌對兒子的作為十分惱恨,他到底要顧及巡撫的體面,不能不做些姿態。最後兩人商定:那天打死人的幾個家丁各打一百板,選一個充軍,賠償銀子一萬兩,革去丁蕙蘅的候補道之職。揚州富商勉強同意,一場人命案就這樣了結了。事平之後,丁蕙蘅回到蘇州,丁日昌氣得將他狠狠地打了一頓,鎖在府裏,不準外出。丁日昌奉旨到天津辦案後,丁老太太見孫子可憐,便放他出來。丁蕙蘅把一腔仇恨都集中到馬新貽身上,於是用重金蓄死士殺馬報仇,張文祥就是用三千兩銀子買下的刺客。

這是馬案中又生發出的一團迷霧。曾國藩拿著這張無名稟帖,心頭再添一層煩惱。說所告毫無根據嗎?丁蕙蘅的家丁在妓院鬧事打死人,丁蕙蘅也因此丟了候補道,這是事實。

丁日昌也並不隱瞞此事,還專摺上奏太后、皇上,承認自己教子不嚴,請求處分。說張文祥是丁蕙蘅買通的刺客,證據何在?且張文祥的招供中無絲毫涉及此事。丁日昌深受太后器重,在天津辦案時對自己支持甚力,這樣一樁謀刺總督的大案,沒有鐵證,怎能輕易牽連到他的頭上!

曾國藩不置可否,將無頭稟帖依舊封好,派人送到棲霞山,請鄭敦謹處理。第二天,稟帖又回到曾國藩手中,鄭敦謹批道:「此事須慎而又慎,請老中堂定奪。」

「這個滑頭!」曾國藩苦笑著在心裡說。儘管鄭敦謹將擔子又推了回來,但他的意思還是清楚的,不希望此案涉及到丁日昌頭上。這點與曾國藩的想法一致。

如何結束?曾國藩為此苦苦地思索著。特地從山東趕來的馬新貽的弟弟馬四,天天來督署糾纏,哭著要曾國藩查出主謀。大概是馬四在背後又進行了一些活動,這段時期來京報接連刊出幾封御史的奏摺,聲言要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山東籍京官聯名上疏,振振有詞地說,既然刺客說過「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的話,顯然背後有主使,不查出主謀,無以告慰亡督在天之靈。更令朝廷擔憂的是,洋人也在議論此事了。恭王奕訢來了密函,說洋人嘲笑中國政府無能,案子發生五個多月了,兇手也當場抓獲,卻遲遲定不了案,令人遺憾。奕訢敦促曾國藩早日了結馬案,免得中外議論紛紛。

曾國藩很為難。有時他想,既然太后放了鄭敦謹專程來寧處理此事,不如把千斤擔子都推到他身上去。回過頭一想又不妥。倘若鄭敦謹認真過問此案,他也可能誘出張文祥的招供來,張文祥仍會說自己是湘軍的哨長、哥老會的二大爺。

湘軍中有哥老會,哥老會情形複雜,這些內幕外人並不十分清楚。如果張文祥把這些內幕都掀出來,甚或再添油加醋,捏造些莫須有情節來討好欽差大臣,保得自身的性命,那就壞了大事。湘軍過去攻城略地、消滅長毛的功績將會蒙上一層濃黑的陰影不說,連湘軍唯一留下的人馬——長江水師也可能會被解散,自己也可能會遭到意料不到的禍災。不能把此案的終審推給鄭敦謹,要在自己手裏盡快結案。

「大人,彭大人、黃軍門來訪。」傍晚,當曾國藩兀自對著蠟燭枯坐時,親兵進來稟告。

「請。」話音剛落,彭玉麟、黃翼升一先一後地邁進了門檻。

「滌丈,還在辦理公務?」彭玉麟笑著問。

「沒有,這一年多來,我夜晚是一點都不能治事了,只能呆坐著,真的是尸位素餐,問心有愧。」曾國藩邊說邊招呼他們坐下,親兵獻茶畢,退出。

「聽說丁中丞送給你老一個水晶墨石,用裡面的水點眼睛可使瞎眼復明,真有此事嗎?」黃翼升問。

「若真有此事,我的右目不早就復明了。」曾國藩淡淡地笑著,說:「不過丁中丞倒是一片好心,那石頭裏的水雖不能使瞎眼復明,但一滴到眼中便覺清涼舒服。說不定還是靠了這種水,不然左目現在可能也失明了。」

「我去請兩個洋醫生來看看如何?」彭玉麟說。

「算了。我的眼睛就是華佗再世也治不好了,讓它去。瞎了也好,瞎了什麼都看不到了,眼不見心不煩。」曾國藩苦笑著說。彭、黃二人也苦笑著搖搖頭。過一會,他問:「水師近來操練如何?當兵的不打仗,麻煩事更多,只有每日把操練安排緊湊,才可勉強把他們的心拴住。」

彭玉麟說:「長江水師違紀犯法的事,近兩年來屢禁不絕,吸食鴉片成風,打架鬥毆還算是小事一樁,炮船挾帶私鹽、鴉片時有發生,有的營十天半月難得操練一次。」

「那個強搶民女,打死髮妻的副將抓起來了嗎?」曾國藩插話。

「早已抓起來了。」彭玉麟答,「這種事,若不是百姓攔輿告狀,他長年駐黃石磯,一手遮天,我們哪裏知道!」

「對這種人決不能手軟講情。雪琴嫉惡如仇,果斷強硬,我很贊同。有人說你是彭打鐵,其實帶兵的人要的就是這種打鐵的性格。昌歧,你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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