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馬案疑雲 一 慈禧太后對馬案的態度微妙

曾國藩接到這道上諭,心中十分不安。隨同上諭而來的還有一個大包封,裡麵包著近日京報。京報登載了署兩江總督江寧將軍魁玉奏報案件的簡單情況:馬新貽檢閱武生月課後回署,在箭道上遇一男子,被此人用短刀刺死。刺客當場抓獲,名叫張文祥,河南人,該犯供詞支離游移。讀罷京報,曾國藩陷於沉思。

刺殺總督,大清朝立國以來,這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被刺的馬新貽,又是近世官場上一個精明強幹的角色。馬新貽曾是曾國藩的屬員,他對此人有所瞭解。

馬新貽字穀山,山東曹州府菏澤縣人,道光二十七年進士,與李鴻章、郭嵩燾同年,他未入翰苑,以知縣分發安徽,任建平縣令。從咸豐三年起開始帶兵,先是與太平軍,後又與捻軍轉戰在安徽戰場,因軍功不斷遷升。同治二年授按察使,旋遷布政使。這段時期,曾國藩坐鎮安慶,與馬新貽多有接觸,他對這個官運亨通的僚屬的評語是:精明,勤快,城府深。同治三年,布政使尚未做滿一年的馬新貽便接替開缺回籍的曾國荃,當起浙江巡撫來了。遷升之快,令人眼紅,連曾國藩也暗覺驚訝。他不明白,此人究竟有什麼背景,以至於聖眷如此隆盛,那時,曾國藩已遷到江寧。這天,前去杭州赴任的馬新貽來到總督衙門拜謁。

本就長得英俊勻稱的馬新貽,高就途中,益發顯得神采奕奕,與曾國藩縱情暢談,神態甚是軒朗。曾國藩微笑著說:「閣下在安徽任職多年,此去又將巡撫浙江,聽說過桐城一家三人當浙撫的佳話嗎?」

「這倒沒聽說過。」馬新貽欣悅地說,「請中堂見示。」

「桐城方姓,是當地有名的大族。」曾國藩撫著長鬚,興致盎然地說,「乾隆時,方恪敏公觀承由直隸藩司升任浙撫,他在撫署二門上題了一聯:『湖上劇清吟,吏亦稱仙,始信昔人才大;海邊銷霸氣,民還喻水,願看此日潮平。』二十年後,其侄方受疇亦由直隸藩司升浙撫。二十八年後,其子方維甸以閩浙總督暫護浙撫篆。方維甸想起三十年間,父、兄和他三持使節,真是他們方家的殊遇,於是在父親當年題聯的楹柱旁邊的牆上書寫一聯:『兩浙再停驂,有守無偏,敬奉丹豪遵寶訓;一門三秉節,新猷舊政,勉期素志紹家聲。』又在聯後寫了一段長跋,記敘了這樁家門幸事。」

「真是浙江巡撫史上的一段佳話。」馬新貽擊掌讚歎。「謝謝中堂在我撫浙前夕講了一段這麼有趣的故事。」

「今閣下亦以藩司升任浙撫,但願馬府亦和方家一樣,後世再出浙撫。」曾國藩笑道。

「那就要託中堂的洪福了。」馬新貽興奮異常地說。

談完這段趣事後,馬新貽謙虛地向曾國藩請教治民之方,曾國藩也以一番誠意談了他準備在兩江實行減免賦稅,以抒民困的計劃。二人談得很是投機。

馬新貽一到杭州,便學習曾國藩的做法,奏蠲因戰爭而拖欠未交的賦稅,又奏減杭、嘉、湖、金、衢、嚴、處七府浮收錢漕,又請罷漕運諸無名之費,朝廷都一一允准。他又親自帶兵沿海岸肅清海盜。到了同治六年,他便升為閩浙總督,成了一位年輕的制軍。第二年,曾國藩調直隸,馬新貽便到江寧來接任。

那次,當曾國藩看到年不滿五十,並無殊勳特績,又與湘淮兩系都無淵源的馬新貽時,心中陡起不快。兩江重地,向來非老成宿望、大德大功者不能輕授,讓馬新貽來接替,不是有意降低兩江總督的規格嗎?是不是朝廷中有人存心以此來壓一壓湘淮諸將帥呢?這樣想過以後,他又覺得自己的懷疑沒有根據,心胸太狹窄了,轉而依然對馬新貽以禮相待。這兩年聽說馬新貽在兩江幹得不錯,何以忽遭這等慘變?張文祥一江湖流浪者,他為何要謀刺總督?此人敢於在刀兵林立的校場之中行刺,又居然一刀刺殺成功,其人之膽量、本事必然非比等閒。憑著曾國藩的閱歷,他也想到此人背後,很可能有非同一般的複雜網路,一旦涉足其間,後果難以預料。

當年不避艱險、銳意進取,以夔、皋、伊尹為榜樣,欲做一番陶鑄世風、振興天下大業的禮部侍郎,今天位居宰輔、功高震世,卻因捻戰無功,津案受辱,且體力衰弱,疾病纏身,更兼這十多年來經歷了太多的險風惡浪,洞悉了權力顛峰上的傾軋虞詐,反而變得越來越謹言慎行,越來越悲觀失望了。他上疏給太后、皇上,說自己右眼久已無光,左眼亦目力昏眵,江南庶政殷繁,若以病軀承乏,將來貽誤必多。再四籌思,惟有避位讓賢,乞回成命,吁懇聖恩另簡賢能,畀以兩江重任。目前津案未就緒,李鴻章到津接篆以後,仍當再留津郡,會同辦理,一俟津事奏結,再行請開大學士之缺,專心調理。

奏摺很快被批轉回來,上諭命曾國藩即赴江督之任,毋再固辭。詞氣堅決,無再商餘地,曾國藩只得抱病遵命。

「大人,卑職想馬制台這事真是蹊蹺。」得知曾國藩決定赴兩江履任後,趙烈文提醒道,「天津之案發生後,朝廷一日一旨,急如星火,命從速從嚴辦理。馬制台被刺有一個多月了,京報只有魁玉的簡單奏報,未見就此事所下的諭旨。又刑部尚書鄭敦謹奉命去江寧調查此案,據說才離京幾天。雖然馬制台之案不能與津案相比,但此事亦非同小可。大人還記得十多年前鄧子久中丞被刺之案嗎?那時咸豐爺避難熱河,聞訊後一連下了數道諭旨,對滇撫徐之銘的奏報逐條批駁,而那事最後還是由太后和今上手裏結的案。鄧子久乃一剛從藩司升任的巡撫,且在旅途中被殺,馬穀山為一現任總督,又在校場被刺,事情嚴重得多,朝廷反應並不太強烈。此事令人甚為疑惑。」

趙烈文所說的鄧子久被刺一案,曾國藩當然知道。咸豐十年,雲南布政使鄧爾恆(字子久)擢貴州巡撫,赴任途中,改換陝西巡撫。雲南巡撫徐之銘為官不正,害怕鄧爾恆進京陛見時揭其陰私,遂指使副將何有保在曲靖縣將鄧謀殺。事後上奏朝廷,說盜匪行刺,已將兇手正法云云。咸豐帝嚴厲斥責徐之銘,又命雲貴總督劉源灝密速訪查,據實具奏,務期水落石出,不準稍存徇隱消弭之見。後來,劉源灝風聞其中之故,竟然不敢赴滇,遷延半年,中途乞病歸。不久,咸豐帝病死,西太后執政,立即撤了徐之銘職務,命張亮基速赴雲南辦理,又起復潘鐸專辦此案。最後因何有保等人內部起鬨,案情大白。鄧爾恆被殺後的幾個月,全國議論紛紛,京報天天登載有關消息,一時官場矚目雲南。相形之下,馬案是冷清多了。難道是朝廷有意冷落?趙烈文的提醒有道理!

「依卑職愚見,大人不妨再上個摺子,請求陛見,聽聽兩宮太后對此事的看法。」

曾國藩採納了趙烈文的建議,上摺請晉京陛見。同時發函給紀澤,要兒子安排家眷先行南下,不必等他。

奉旨允許進京陛見。於是曾國藩待李鴻章來津,交接直隸總督印信後,便啟程入京。

這時正逢曾國藩六十大壽在即,一到京師,軍機處便奉旨賜壽:御書「勳高柱石」匾額一面,御書「福」、「壽」字各一方,梵銅像一尊,紫檀嵌玉如意一柄,蟒袍一件,吉綢十件,線縐十件。前來法源寺送壽禮的小軍機特為告訴曾國藩:「勳高柱石」匾額乃皇上親筆所書,這四個字也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兩宮皇太后為這四個字,把十六歲的小皇上著實頌揚了一番。皇上親筆書贈大臣,這還是第一次,真個是曠代鴻恩。過去一句泛泛褒揚天語,能使曾國藩內心激動幾天幾夜,成為他奮發前行的強大動力,可是而今這些破格的崇隆聖眷,都不會再引起他的激情了。他是一株枯乾的老樹,春風已不能再吹出綠葉了。

由周壽昌發起,湖廣同鄉在湖南會館設盛宴為之祝壽,雖然他親筆題寫的匾額已照原樣又製了一塊,仍舊高懸在會館大門上,但砸匾的往事畢竟令他感到錐心痛苦,他只應酬性地略坐一坐,便借口身體不適告辭。當年慶賀同科十進士的豪興,已成為非常遙遠的回憶了。

壽筵擺過後,兩宮太后、皇上在養心殿接見兩次。皇上照例緘默,東太后也未開口,兩次接見加在一起,西太后總共只問了他十幾句話,他最關心的馬新貽被刺事,僅僅只兩句。一句:「馬新貽這事豈不甚奇?」他摸不透這話的意思,只得含糊答道:「這事很奇。」西太后略停一會,又說出一句:「馬新貽辦事很好。」這句話總算是點到了實質,他趕緊順著她的話回答:「他辦事和平精細。」尖起耳朵欲聽下文時,沒有了,叫他跪安退出。第二天,乾脆連馬新貽的名字都沒提了。西太后只問他何時啟程,要他到江南後練兵。

十月初十日,是西太后的萬壽節,曾國藩隨班朝賀。第二天,正是他晉六十歲的生日,為表示公而忘私,這天一早,他便離京南下了。

途中,曾國藩反覆地咀嚼西太后的兩句話,細細地揣摸朝廷對馬案的態度,慢慢地有了些較明確的認識。西太后對此事並不太熱心,印證了趙烈文的分析。朝廷對馬新貽的看法尚好,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沒有要將此案追查個水落石出的意思。對於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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