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名毀津門 十二 萃六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

這天上午,周家勳、張光藻、劉傑就要上路了。京津古道接官廳裏,曾國藩帶著丁啟睿、馬繩武、趙烈文等人擺了一桌簡單的酒菜,他要親自為代百姓受過的天津地方官員敬酒餞行。

與一般的犯官不同,周家勳等人並沒有套上枷鎖,只是摘掉了頂翎,褫去了官服,一個個滿臉陰晦,委靡不振,穿著便服的曾國藩親出廳外,將三人迎進內室,然後恭請他們上座。周家勳忙說:「老中堂親來送行,已使犯官感激不盡,豈敢再僭越上座。」

張光藻、劉傑也說:「犯官不敢!」

「今日事與一般不同,你們權且坐一回,老夫尚有幾句話要說。」

看著骨瘦如柴的總督那副懇摯的模樣,周家勳等人只得告罪坐下。戈什哈上來,給每人斟了一杯酒。曾國藩端起酒杯顫巍巍地站起,慌得座上的人全部起立。

「今天是三位進京受審的日子,大家的心裡都不好過,也無心喝酒,老夫借這個形式,不過說幾句話而已。我敬各位三杯酒,各位都不要推辭,且聽我說說心裡話。我先請大家都把手中的這杯酒喝了。」

眾人都不敢推辭,只得喝下。丁啟睿說:「老中堂,您坐下說吧!」

大家都說:「請老中堂坐下。」

「都坐下吧!」曾國藩坐下,也招呼大家坐下,然後沉重地說,「老夫奉太后、皇上之命,來天津處理民教之案,感慨良多,教訓良多,悔恨良多。」

說到這裡,曾國藩停下,拿起手絹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昔日那兩隻給人印象極深的三角眼,因為眼皮的鬆弛、眼角的多皺,更因右目無光、左目視力微弱,而變得如同兩隻乾死的小泥鰍。他現在手絹已不能須臾離手,過一會兒便得擦擦,否則眼角粘糊,人物莫辨了。不要說離職的前任,就是在職的現任也都心事重重的,大家靜靜地聽著曾國藩嘶啞蒼老的心曲。

「民教衝突,各地都有,但後果無一處有津郡的嚴重,事情弄成這樣,是太令人痛心了。」曾國藩的酒量向來不大,去年以來,因身體日壞,他幾乎滴酒不沾,剛才那杯酒,也只是象徵性地吮了一小口。現在,戈什哈給他上了一杯熱茶,他喝了一口。「民教仇殺,從根本上說,是洋人理虧,這是沒有話說的了,但挖眼剖心的傳聞竟然有那麼多人相信,使人費解;還有的說洋人拿眼珠子熬銀,這不是愚蠢透頂嗎?居然也有人相信。哎!愚民無知尚可說,周道、張守、劉令,你們都是讀書明理的聰明人,不是老夫指責你們,你們早就應該和洋人聯繫,和他們一起出來澄清這些無稽謠傳呀!」

「老中堂訓斥的對,卑職等是疏於職守。不過,洋人也是蠻不講理的,他們拒絕合作。」周家勳插話。

張光藻接過話頭說:「五月初,育嬰堂裏的小孩子大量發病,死了不少。百姓得知後,要求育嬰堂把這些孩子都放出來。那次圍的人也很多,修女怕出事,提議公舉五個代表進堂檢查。人推選出來了,正要進堂,豐大業來了,不準中國百姓進,還破口大罵。這事也是百姓致疑的一點。」

曾國藩點點頭,說:「豐大業是個橫蠻已極的人,這點我知道。但關於挖眼剖心的事,跟教堂的夏福音等人講清楚,我想他們應會合作的,他們也要闢謠呀!再一點,發現有百姓圍教堂,不要等豐大業出來,各位就要設法早點疏散。常言說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那麼多的人裡面,能保證沒有莠民歹徒嗎?他們就希望亂,亂則對他們有大利。我們為父母官的,第一大職責就在於維持地方安靜,倘若那天早點驅散人群,也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了。」

眾人都點頭,心裡想:是的,早點驅散就沒事了,現在後悔已晚了。

說到這裡,曾國藩又舉起酒杯:「這些都已過去,不說了,請諸位喝下這第二杯酒。」

大家都遵命喝下。曾國藩望著周家勳等人,接著說:「雷霆雨露,皆是春風。諸位都是國家的美才良吏,這年把兩年暫時受點委屈,不久必當起復,再肩重任。古人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我?我們都要於此事吸取教訓。這教訓是什麼?就是我大清國必須自強。三十多年來,我們與洋人之間的衝突,都是我理直,彼理曲,但恆以我吃虧彼沾光而告終。這原因便是我弱彼強。洋人不講道理,只論強弱,我們如果不自強,便永遠會受洋人的欺侮。」

接官廳一片寂靜,桌子上擺的幾個菜早已涼了,大家都不想去動它,幾顆苦澀的心在困惑:老中堂的話說出了與洋人相交的要害,但我們大清國這樣一盤散沙,它何時才能夠自立自強呢?

「各位再履任時,一定要在自己的轄地內注重洋務,辦起一兩個工廠,多造一些機器出來,如果各縣各府都這樣,慢慢地,我們也就和洋人一樣地富強起來了,這是我們自強的根本。毀教堂,殺洋人,是達不到這個目的的。」

「老中堂,辦機器廠,一無人才,二無母機,如何辦呢?」劉傑問。他今年只有四十幾歲,還很有一番雄心,他相信曾國藩的話,暫委屈一兩年後必會起復,今後的仕途還長得很哩!這次事件對他的刺激太深了。他好歹也是一個正七品縣太爺,卻連自己的侄兒都不能保護,到頭來,還得拋妻別子,遠戍軍台。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己的國家太弱了嗎?他暗地發了狠心,一旦起復,即謀自強!

「劉明府!」曾國藩這一聲稱呼,已撤職的劉傑聽了十分感激。「只要你辦機器廠,人員、母機,老夫全部負責提供。」

劉傑重重地點頭,兩眼充盈著淚水。

「另外,為杜絕今後民教再起糾紛,我已給太后、皇上上了一個摺子。」曾國藩轉臉對丁啟睿等人說,「摺子中對洋人的傳教提出了幾條限制。比如說,今後天主堂也好,育嬰堂也好,都歸地方官管轄。堂內收一人或病故一人,一定要報名註冊,由地方官隨時入堂查考。如有被拐入堂,或由轉賣而來,聽本家查認,按價贖取。教民與平民爭訟,教士不得干預相幫。」

「這就好了。」丁啟睿忙說,「早這樣的話,哪裏還有民教糾紛發生!」

「如果先有這樣的章程出來,再有百姓鬧事,那就是我們的責任。朝廷處罰,我也心甘情願。」張光藻說。他是委屈極了,算計得好好的,平平安安過幾年後就回籍享清福,安度晚年。偏偏就在船要靠岸時,卻遇傾覆之禍。他沒有劉傑的自信,他很悲觀,他總覺得這條老命會死在謫戍的路上。

「老中堂想得周到,只怕洋人不會同意。」署知縣蕭世本說了一句洩氣話。

「蕭明府的擔心不是多餘的,我也只是盡我的職責罷了。」

曾國藩並不對這句話生氣。他又一次舉起酒杯,對周家勳等人說,「這是第三杯酒,請諸位賞臉喝下,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說。」

大家都喝下,悚然聆聽。

「這次三位進京受審,老夫心裡深感對不起。只是法國公使羅淑亞堅持要你們抵命,並出動大批兵艦,揚言將天津炸成焦土,還要轟倒紫禁城。也是老夫一時失了主見,讓你們遭此不應有的委屈。這些日子,老夫慚愧清議,負疚神明,後悔萬分。」

曾國藩又掏出手絹來擦拭眼睛。手絹在眼皮上停留著,許久沒有拿開。周家勳等人都流出了眼淚,丁啟睿等人也很傷感。趙烈文勸道:「大人不必過於悲傷。大人的苦心,周觀察他們都是能夠體諒的。」

「這都是卑職等咎由自取,老中堂不必難過。」周家勳說。

「中堂也莫難受了,這都怪我們的命不好。」張光藻說。

「大人還不是和我們一樣,也受盡了委屈。」劉傑說。

「三位能夠如此體諒,對老夫是個很大的安慰。」曾國藩終於拿開了蒙在眼皮上的手絹,嗓音愈加嘶啞蒼老了,「你們先且寬心前去。按刑部法律,三位一定會受充軍處分。我已寫信給恭王,請他給刑部打個招呼,盡量不去伊犁,到東北去。白山黑水之間,是我大清發祥地,你們去看看體驗一下也好。只要老夫不死,兩年後,我一定為諸位上個保摺,請太后、皇上將諸位官復原職。」

周家勳等人十分感動,一齊說:「多謝老中堂關照。」

「另外,督署衙門諸公一起湊了點銀子,雖不多,卻是他們的一點心意,將來到戍後收贖及路費均可敷用。惠甫,你拿給他們吧!」

趙烈文從靴頁子裏掏出三張銀票來,每張五千兩,分送給周、張、劉一人一張,說:「老中堂一人拿了七千兩,幕府眾人受老中堂感動,也湊了一點。」

周家勳等人再也忍不住,拿銀票的手抖個不停,淚水奪眶而出,終於一齊跪在曾國藩面前:「謝老中堂天高地厚之恩!」

「起來,時候不早了,上路吧!一路上多多珍重,家裏有放心不下的事,寫封信來告訴老夫。」

三個革職的官員猶如遠行的遊子流淚告別父母似的,對著曾國藩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起身走出接官廳。出大門一看,眾人都驚呆了。京津古道兩旁,已跪下數百津郡百姓,有的面前擺著小几,上面插著紅燭線香,有的前面擺著一隻煮熟的母雞,有的提著酒壺,端著酒杯,尤其是那三把杏黃軟綢萬民傘,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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