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名毀津門 十 委曲求全

「老中堂,法國公使羅淑亞、英國公使威妥瑪聯名來了一份照會。」這天午後,崇厚持著一個碩大的信套,坐一輛裝飾豪華的輕便馬車來到文廟。這些天來,崇厚每日必來一次,每次都要大談洋人如何在秘密調兵遣將、準備報復的事,使得曾國藩又厭惡又擔心,整天如坐針氈。曾國藩打開大信套,一張厚實光亮的白道林紙飄了下來。拿起一看傻了眼:一行行洋文赫然出現在他微弱的目光前。他飽讀中國詩書,卻不識一個洋文字母。正是痛感於此,前幾年他重金聘請一個懂中文的英國人教紀澤、紀鴻讀英文法文,所幸兩個兒子都學得很不錯,尤其是紀鴻天資更高,現在已能流利地與洋人談話了。可惜,他們沒來天津。

「老中堂,晚輩已叫人用漢文翻譯了。」崇厚從靴頁子裏抽出一張紙,曾國藩見那上面寫著:

法蘭西帝國公使羅淑亞、大英帝國公使威妥瑪,致清國大學士、直隸總督曾:

為照會事。上月貴國天津莠民由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無稽傳聞而釀成血腥暴亂,我法蘭西帝國,大英帝國蒙受慘重損失,舉國為之震怒,陸海兩軍向皇帝、女王陛下宣誓:不報此仇,誓不為軍人。法蘭西帝國海雄號、騎士號、霸王號炮艦,早已集結在大沽,之所以未挺進天津者,蓋有所待也。時至今日,一個多月已過去,貴大學士來津亦達兩旬,貴國所作所為,實令我等遺憾至極。羅淑亞公使代表法蘭西帝國所提出的四項要求,未見一項作明確答覆。為此,我等受皇帝、女王陛下之命,特向貴大學士嚴正提出:貴國必須賠償損失費五十萬兩白銀,所有兇手立即正法。天津道員周家勳、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實係暴亂之主使者,乃罪魁禍首,不殺不足以平我法英兩國之民憤,不足以慰無辜死難教士、貞女之靈魂。為此,特敦促貴大學士在十日內斬殺三員之頭以表誠意。另,貴國總兵陳國瑞亦為指揮莠民作亂之頭領,陳國瑞應以命相抵。

法蘭西帝國第三艦隊目前已航至紅海,它配有當世最精良之炮火,大英帝國駐加爾各答的第五艦隊亦已啟航。兩艦隊十天後將相會於大沽。貴大學士若不照辦,到時兩帝國艦隊將炸平天津,轟倒紫禁城。一切後果將由貴大學士承擔,匆謂言之不預也!特此正告。

「豈有此理!」曾國藩忿然作色,將照會往地上一甩。這種毫無遮掩的無恥恫嚇,這種主子指使奴才式的命令口氣,這種出格的無理要求,深深地刺激了他的人格,無情地凌辱了他的尊嚴,勃然誘發了他的好勝心。同時,作為漢大學士的領班,奉命處理津案的中國代表,他也感到國家的尊嚴、太后皇上的尊嚴受到了侮辱。

「崇侍郎,煩你先去轉告羅淑亞、威妥瑪,這個照會不能接受,尤其是以天津地方官員及陳國瑞抵命一節,簡直無理之極。我大清帝國的官員,縱然犯法,該由我太后、皇上處置,他們無權提出這種霸道要求,何況地方官只有失職之錯,決無抵命之罪。你先去口頭轉達,這兩天,本大學士會有正式函件回覆。」

曾國藩突然而發的強硬態度,使崇厚大出意外。他不是早就說過,以委曲求全的宗旨來辦津案嗎?這老頭子今天怎麼啦,火氣這樣大?崇厚拾起被曾國藩擲落在地的法英照會,又匆匆瀏覽一遍。語氣是生硬了些,但條件也並非不可接受。

崇厚一心要將津案和平解決。他認為只要不開仗,什麼條件都可以接受。多賠點銀子算什麼,又不要自己出!多殺幾個人算什麼,中國百姓有的是!殺道府也無所謂,直隸等著候缺的官員一大串!若一旦打起仗來,他崇厚就脫不了干係。第一,三口通商大臣本負有天津地面洋務責任,這一起由洋務引起的戰爭,他要首當其罪。第二,豐大業最先放槍是在他的衙門,他是津案的主要當事人。第三,曾國藩未到天津之前,他是處理津案的最高官員。平平靜靜地度過這個風浪,他向法國道歉回來,依舊可以做他的通商大臣;若兵釁一起,中國失敗,他重則殺頭,輕則充軍,此外別無選擇,必須說服這個倔硬的老頭子。要說服曾國藩這樣的人,崇厚自有一套辦法。

「老中堂,羅淑亞、威妥瑪這個照會,的確太過分了,就是晚輩看了也覺氣憤。他們在老中堂面前算得什麼?老中堂是泰山崑崙,是萬里長城,他們有什麼資格『正告』,真是放狗屁!」

崇厚說到這裡,完全是一副義憤填膺的神態,曾國藩的火氣開始消了一點。他未能免俗,他和所有青壯年時立過大功的老人一樣,這兩年來,越來越愛聽恭維話、奉承話,全然不記得十年前對左宗棠喜聽出格頌揚毛病的批評了。

「不過,老中堂,他們是有所倚仗呀!」崇厚換成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們倚仗的是炮艦,是世界第一流的武器。我的衙門裏有好幾個法國英國佬,我暗地問過他們。法國佬說他們的第三艦隊有十艘兵艦,全部裝的是六十四磅重炮,並可一次裝十個連發,任什麼堅固的石城都不可擋住。炮兵的盔甲全由精鋼製造,一般鐵子都不能穿過,更何況刀槍了。英國佬說,駐在加爾各答的艦隊是英國遠東王牌艦隊,曾經征服過世界三十幾個國家,艦隊司令是英國第一號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他們說,這兩支艦隊只要開進天津港一放炮,不到一個時辰,天津就會變成一片廢墟,五十萬天津百姓將化為一堆枯骨,京師將再次淪為戰場,太后、皇上又要倉皇北狩。」

崇厚說到這裡,看了一眼曾國藩。只見剛才怒氣沖沖的毅勇侯無力地倒在椅子上,雙目微閉,數不清的皺紋深深地刻在蠟黃的長臉上,猶如一個處於彌留狀態中的病人!他已知這幾句話,打中了老頭子的要害,於是移過身子,對著曾國藩的耳朵輕輕地說:「老中堂,晚輩還要稟告您一個不好的消息。」

「什麼事?」曾國藩的左目睜開了,背部離開了椅子。

「俄國、比利時,美國都已放出風聲,他們將全力支持法國、英國的軍事行動,要船出船,要炮出炮,要人出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三口通商衙門對洋人的信息一向最為靈通,而曾國藩自己根本沒有這一套班子,他不得不依賴,也不得不相信崇厚所提供的情報。「看來對法國以外的那些國家的安撫,並沒有起到作用。」曾國藩心想。他的左目又閉上了,重新癱倒在椅子上,嘴唇動了幾下,似要說話,但終於沒有說出聲來。

崇厚站起來,走到曾國藩的身後,完全以晚輩後生的謙卑態度,彎下腰,輕聲說:「老中堂,晚輩知道您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寧折不彎,寧死不屈。但老中堂今天一身繫江山社稷之安危,繫中國數萬萬百姓之安危,繫皇太后、皇上之安危。己身可折,江山社稷不可折;己身可死,中國數萬萬百姓不可死,己身可辱,太后、皇上不可辱。老中堂,您就來一次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吧!」

崇厚這時已語聲哽咽,幾乎要掉下眼淚來。曾國藩的思緒亂極了,體力也衰弱極了:「崇侍郎,你先回去,讓我好好考慮一下,晚上你再來!」

崇厚走後,曾國藩走進臥室,他按多年養成的習慣,關緊門窗,點上一炷香,開始冷靜地前前後後地仔細思考。過去他盤腿坐在床上,現在他已無這分體力了。他睡在躺椅上,腹部蓋一件舊馬褂,裊裊升起的輕煙,使他的思緒漸漸寧靜。

來天津二十天,津案的眉目已完全清楚了。發生在天津的這一樁教案,與發生在江西、四川、貴州、湖南等地的教案一個樣,是中國百姓長期對洋人憤激而成的大變。自從允許洋教在內地傳播以來,教堂到處滋事。凡教中犯案,教士不問是非,曲庇教民,領事不問曲直,一概庇護教士。遇有民教爭鬥,平民恆屈,教民恆勝,教民勢焰愈橫,平民憤鬱愈甚,鬱極必發,則聚眾而思一逞。天津教案之所以鬧得這樣大,洋人死得這樣多,完全是因為豐大業先開槍打死劉傑家人的緣故。從這兩方面來看,曲在洋人,理在國人。曾國藩從這個方面想了以後,又換了一個角度想。

其他教案的直接起因,都由於教民的無理,中國人佔了理,天津這場教案的情況就複雜了。圍攻教堂,原因是教堂有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罪行,但此事查來查去都無確證。於情於理來說洋人都沒有必要這樣做,因聽信無端謠傳而來圍攻教堂,理又在哪裏呢?豐大業先開槍打死人固然有罪,但頂多毆斃他,以命抵命而已,怎能藉此打死二十多人,燒國旗、教堂,毀領事館、育嬰堂、講書堂呢?死人中有多半又不是法國人,他們是受害者。更令人氣沮的是,這中間還有像田老二那樣的歹徒。就事論事,到底是曲在洋人,還是曲在國人呢?想到這裡,曾國藩不覺心寒起來。他離開躺椅,來回活動幾下,又坐到書案邊的籐椅上繼續想著。

儘管這樣,洋人畢竟是可恨的。中國人不歡迎他們,討厭他們的教會,他們為什麼要死皮賴臉地待在中國呢?為什麼要強行在中國傳播他們的教義呢?他們究竟意欲何為:是為了掠奪中國的財富,還是要迷惑中國人的良心?清議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的,我們應該藉此機會,將一切外國人統統趕出國門,從此以後,不與他們往來,關起門來辦自己的事。

你的船堅,我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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