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名毀津門 七 轎隊被攔在天津城外

曾國藩帶著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和幾個兵弁,冒著六月酷暑,扶病上轎。彭楚漢建議:「大人身為直隸制軍,天津又處動亂之中,此行宜以兵馬壯聲威。卑職願帶一千人隨大人進津門。」

「不行。」曾國藩斷然拒絕,「上諭說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維護大局,則不能開仗。我帶兵前行,不正好給洋人動刀兵以借口嗎?」

彭楚漢默然退下。

「彭軍門。」曾國藩又把他叫住。「洋人猖狂無禮,後果難以預料,直隸軍隊有捍衛京畿之責任。你要訓飭部屬,決不能掉以輕心,隨時準備,以防不測。」

彭楚漢領命,作為一個有十幾年戎馬生涯的總兵,他懂得目前形勢的嚴峻。

綠呢大轎啟行了,後面趙、吳、薛等騎馬相隨,沿著通往天津衛的古道緩緩前進。一望無邊的京津平原在烈日暴曬下,一切生命都變得疲軟懶散。兩旁莊稼地裏,稀稀落落地種著些高粱、玉米、西瓜、紅薯,葉片低垂,籐兒乾枯,全無一點生氣。地裏死一般地寂靜。偶爾可見一兩個人從高粱叢中鑽出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又鑽進去。這些人渾身上下一絲不掛,生長在南方的趙烈文、吳汝綸看著直搖頭。古道上很少見到來往行人,偶爾所見的,也只是一些居住在附近的百姓,個個面如菜色,身如乾柴。進入靜海地面時,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他們拖兒帶女,背著大布包,神色憂傷。

曾國藩叫兵弁過去打聽。原來是永定河在葛漁城一帶又決口了,沖毀農田莊舍無數,受災的百姓只得背井離鄉去逃難。老百姓刻骨咒罵河道河吏,罵他們將河工的款子貪污了,偷工減料,敷衍草率,欺矇上司,貽禍百姓,是一班該千刀萬剮的貪官污吏。

曾國藩坐在轎裏,一顆心沉重得如同千斤鐵錘。眼裏所看到的已令他愴然,聽到的又令他憤然,而即將面臨的更令他頹然。

西洋天主教早在明末就在中國傳播,到康熙年間大盛,一時有信徒好幾十萬。後來,因天主教不準中國信徒祭祀祖先,引起朝廷不滿,而神父穆經運又參與胤祀等奪嫡之爭,故雍正、乾隆之後,天主教遭到嚴禁。鴉片戰爭之後,朝廷又允許外國人傳教,隨之而來的便是不少糾紛。

曾國藩對天主教素來反感。天主教獨尊上帝,不敬祖宗,不分男女,與他心目中的禮義倫常大相逕庭,他視之為擾亂中華數千年文明的異教。在他看來,長毛就是把這一套學了過來,結果造成十多年的大亂。至於洋人販來的鴉片,他更是深惡痛絕。但對洋人的堅船利炮,以及諸如千里鏡、自鳴鐘、機器等。他又由衷地佩服。三十年前慘敗於洋人的教訓,他記憶猶新。十多年來親歷戎間,對外國與中國在軍事上的懸殊他看得很清楚。一個基本認識已在他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與洋人相爭,不在於一時一事的輸贏,而在於長遠的勝負。中國目前不如洋人,一旦開仗,只有失敗。要靠「打脫牙和血吞」的精神,忍辱發憤,徐圖自強。他以這個認識為基礎,利用晚上住宿的空隙,擬了一篇《諭天津士民示》,告誡天津士民要將好義剛強之氣引入正道,對教堂傳聞要查訪確實,不可以忿報忿,以亂招亂。十載講和,得來不易,一朝激變,荼毒百姓。並宣告奉命而來,一以宣佈聖主懷柔外國、息事安民之意,一以勸諭津郡士民,必先明理而後言好義,先有遠慮而後行其剛氣。曾國藩準備一進津門,就將這張告示交衙門刻板,刷印幾百份,遍貼大街小巷。

遠遠地看到天津城綿延的城牆和高大的城門了,綠呢大轎在稍子口停下。這裡離城尚有七里地。天津道員周家勳、天津知府張光藻、天津知縣劉傑已在此等候多時。眾人將曾國藩迎進屋裏。剛一落座,便見周道台在前,張知府、劉縣令在後,一齊跪在地上,高喊:「求老中堂給卑職們作主。」

說罷,對著曾國藩叩了三個響頭,抬起頭時,三個人都滿臉是淚。曾國藩心中甚是淒楚,說:「都起來,這是什麼地方!你們都是鎮守天津的朝廷命官,如此哭哭啼啼的,讓百姓傳揚出去,豈不丟朝廷的臉?」

周家勳等人起來,不敢坐,都垂手站在曾國藩的兩旁,等待他的訓示。

「城裏現在安定下來了嗎?」

「回老中堂的話。」周家勳低頭答道,「大規模的鬧事起鬨是沒有了,但百姓心裡都大不服氣,許多人都在罵崇侍郎。」

「罵他什麼?」曾國藩對此頗為關心。

「罵他是討好洋人的漢奸。」劉傑插話。

曾國藩兩腮的肌肉輕輕地抽搐了一下,說:「胡說八道。」

不知是中氣不足,還是並不十分憤怒,這四個字顯得輕飄飄的。劉傑聽出了其中的味道。這次事件由圍攻咒罵,發展到燒樓斃人,實由豐大業開槍的緣故。堂侄當天抬到家裏後便氣絕,他悲痛不已。倘若不是這個忠心的侄兒,氣絕的便是他本人。他恨強盜土匪般的法國佬,因而對百姓的舉動能夠理解,也予以同情。他把自己的觀點亮給崇厚聽時,誰知也遭到豐大業槍擊的崇厚非但不支持他,反而說他糊塗。劉傑覺察出曾國藩與崇厚的口氣大有不同,於是壯起膽子說:「中堂大人,豐大業身為法國領事,兩次槍擊我朝廷命官,公然侮辱我大清帝國的尊嚴,且打死了卑職的家人。百姓奮然而起,捍衛朝廷尊嚴,伸張正義,雖然做得過頭了些,但事出有因,情可寬恕。」

「劉明府,你說如何寬恕法?」曾國藩苦笑一聲,「豐大業無理,可以由朝廷出面,與法國公使交涉處理,如何能就因此放火燒屋,殺死那樣多與豐大業毫不相干的洋人?現在退一萬步來說,即使朝廷採取寬恕的態度,不再追究,但洋人會答應嗎?設身處地想一想,假若我大清國在別的國家裏遭到這樣的襲擊,我們又會怎樣想呢?我們難道就會寬恕嗎?」

劉傑一時語塞。周家勳想陳述教堂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百姓積怨甚深等情況,但話到嘴邊又嚥下去了。這些事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需要等總督大人到署後詳細稟報,張光藻本想訴訴對「交部議處」的委屈,見周、劉都不再說話,也就不作聲了。曾國藩喝了兩口茶後,吩咐起轎。

曾國藩的綠呢大轎領頭,後面跟著周家勳等人的藍呢大轎,平日的全副執事都免去了,轎隊冷冷清清的,似乎坐的都是一些受審遭貶的官員。轎隊悄沒聲息地前進三四里路遠時,忽見前面大道上黑壓壓地跪下一片人。走在轎隊前面的戈什哈嚇得忙回頭稟告曾國藩,請示進止。曾國藩眉頭一皺,面色不悅地說:「叫張太守、劉明府去問問,這些人是幹什麼的。」

張光藻、劉傑下了轎。過一會兒,張光藻返回,對曾國藩說:「前面跪的是天津各界士民,他們要面見中堂大人。」

「叫他們都散開!有事以後到衙門裏說去!」曾國藩不耐煩地揮揮手。

張光藻很快又轉回來,哭喪著臉說:「非請大人下轎接見他們不可,否則他們決不散開。」

「這是什麼話!」曾國藩氣憤地說。他知道天津百姓不好對付,極不情願地下了轎。跪在道上的士民見曾國藩走過來,立即亂哄哄地喊:「曾大人!」「老中堂!」「青天大老爺!」

曾國藩挺直腰板,兩手叉腰,盡量做出昔日那種凜不可犯的風度來。無奈右眼已瞇成一根線,左眼也只能睜開一點點,沒有了過去的如電目光,也就沒有了過去令人戰慄的威嚴。天津士民們發現,站在他們面前的曾國藩,與他們所想像的湘軍統帥完全對不上號,若沒有那身嚇人的一品官服,他與俺們普通老頭子有什麼差別!

「父老兄弟們!」曾國藩乾咳了一聲,大起喉嚨喊道,「鄙人奉太后、皇上之命,前來處理津民與洋人鬥毆之事。各位請放心,鄙人一定會遵循國法,稟公辦理。」

話音剛落,人群中立即騰起一片亂糟糟的喊聲:「曾大人,您要為咱們百姓撐腰!」「中堂大人,洋人是惡鬼,您可不能像崇厚那樣偏袒他們!」「老中堂,您要明察秋毫呀!」

曾國藩心裡煩躁起來。他強壓著厭煩情緒,高聲說:「父老士民們,請你們讓開一條路,好讓鄙人進城。」

前面跪著的幾個百姓挪動了膝蓋,讓出了一條四五尺寬的路來。曾國藩正準備上轎,人群中突然站起一個身著長衫的青年,大聲說:「老中堂,津門各書院士子公推晚生出來說幾句話,請老中堂賞臉聽一聽。」

曾國藩見說話的士子長得眉目清秀、斯斯文文,臉上流出一絲淺笑。他平生從不怠慢讀書人,尤其喜歡那些長得俊拔的年輕士子,他認為人才大都藏在這批人中。一個戈什哈從附近人家中搬來條木凳,他坐在凳子上,習慣地抬起右手梳理鬍鬚,微微點點頭。

青年士子會意,大著膽子說:「去年,老中堂由兩江來到直隸,我津門全體士子人人歡喜雀躍,咸謂有老中堂這樣清正廉明、治國有方的總督,直隸從此將可從疲沓中振興起來。老中堂督直不久,便刊布《勸學篇示直隸士子》,鼓勵我直隸士子以旁俠之質入聖人之道,又告誡以義理為先,以立志為本,取鄉先達楊、趙、鹿、孫諸君子為表率。老中堂的教導,我津門士子都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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