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名毀津門 二 堂堂大清王朝,竟好比一座百年賈府

兩江治內的大小政事,曾國藩都可以移交給馬新貽,唯有兩件事他放心不下,要親自交代一番。

第一是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的事,他擬親赴上海一行。容閎得到消息,自己駕駛新製的火輪船由滬赴寧來了。曾國藩十分高興。他興致勃勃地登船觀賞,並命容閎向采石磯開去。

容閎開足馬力,船在江面飛也似地前進,近兩百里水路,不到兩個時辰便到了。曾國藩坐在船艙裏,頗有點意氣風發之感。到了采石磯後,容閎又掉過船頭,開回江寧。因為是下水,更快,一個半時辰便回到下關碼頭。曾國藩興奮地說:「純甫,這艘船比起安慶內軍械所造的黃鵠號又要強多了,簡直與洋人的船不相上下。」

容閎說:「與前些年洋人的船相比,速度是差不多了,但洋人這兩年造的船又快多了。洋人的東西日新月異,學不勝學。」

「我們中國人並不蠢,只要有志氣,今後總可以超過洋人的。」曾國藩堅定地說,又問,「這艘船取的什麼名字?」

「還沒有名字哩,正等著大人為它命名。」

曾國藩站在甲板上,望著滾滾東去的長江水,凝神良久,說:「就叫它恬吉號吧!取四海波恬、公務安吉之意。你看如何?」

「最好!」容閎歡喜地說。

「純甫,我此去直隸,最令我掛繫的就是上海機器製造總局,它還剛上軌道,並不成熟。在中國建機器製造局,是我曾某人辦的一樁破天荒的事,它也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說不定今後還會招致眾多非議。不過,依老夫之愚見,這個事業非要辦成功不可。中國的徐圖自強,只能肇基於此。純甫,我看重你,主要還不是因為你留過洋,與洋人熟悉,而是看重你的能吃苦、性格堅毅。你千萬不要辜負我的期望,今後不管有千難萬難,你都要把這件事堅持辦下去。你尚年輕,今後的日子還長,是可以看到成功的一天的,老夫卻不一定看得到了。」

「曾大人,卑職感大人知遇之恩,也深知此事重大,卑職一定盡力辦好。」容閎辦機器製造業已經五六年了,先前是滿腔赤子之心,恨不得兩年三年就把美國英國的全套機器搬到中國來,讓國家立即強盛。這些年來,他在辦事過程中,深感處處棘手,步步難行,多少次都想甩手不幹,但最後還是挺下來了。他本想向曾國藩吐一肚子苦水,聽曾國藩這一說,便不敢再講了,硬著頭皮把總督交給的擔子擔起來。

「純甫,我知道你有難處。」曾國藩從「盡力辦好」四字中,已知容閎的艱難。「老夫活了五十多歲,經事不少,知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困難之處,正可看作是激勵和逼迫。你拿張紙來,我送你兩個字,作為暫時分別的留念。」

容閎忙拿出一張隨身攜帶的棉料呈文紙,曾國藩寫下兩個大字:「患難」。又在旁邊寫了一行小字:「余將赴直隸,書此二字送純甫,以志相交於患難之時也。」寫罷,親手把紙遞了過去。容閎激動萬分,打開從美國帶回的牛皮箱,將它珍藏於箱中。後來容閎定居美國,西方友人願以十萬美金買下這幅字,容閎毅然拒絕。這當然是後話了。

第二件是金陵書局的事。船山遺書的印裝即將蕆事。道光十九年刻的《書經稗疏》《春秋家說序》因錯訛較多,而稿本王家又已不慎被燒,曾國藩便託劉昆在京師文淵閣抄出,前幾天也已送到江寧來。他又擠出時間,親自為船山遺書的印刷作了一篇序,現在都一併交給書局趕緊雕板,不用他操心了。只是還有一大批洋人的譯書和國內耆儒的書稿,還在等待著刊刻。曾國藩親到書局去了一趟,見設備簡陋的書局裏堆放著一疊疊刻印俱佳的船山遺書,他欣喜地翻閱著,把書湊近鼻子邊,貪婪地聞著,覺得油墨噴出的氣味真香。陪同一旁的歐陽兆熊笑道:「前人說唐詩可以佐酒,你也真像要把這本書吞吃掉似的!」

「小岑兄,不瞞你說,我現在最大的心願,便是屏去一切世事,學當年李鄴侯那樣,到深山老林裏去築一間茅屋,讀盡天下書。」曾國藩說,那神情極為虔誠。

「那真是一種絕大享受,可惜你沒有這個福分。」歐陽兆熊大笑,曾國藩也笑了。

離開書局時,曾國藩拉著老友的手,語重心長地說:「船山公的書印得差不多了,這是一大工程,你我都實現了夙願。其他存局的譯稿也都要刻印出來。洋人機巧之心,造炮製船的奧妙都在這些書裏,要想使中國富強起來,就非要讀這些書不可。至於那些耆儒們的著作,也是一生心血所在。他們大多清貧,無力付梓,我們不印,他們將抱恨終生,學術成果也就會湮滅,所以也得刻印出來。馬穀山若是不支持,你就寫信給我,我給你匯銀子來。」

歐陽兆熊感動地說:「滌生,我和你的心是相通的。你才大,幹大事,我力小,辦小事,總之都要為世人做有益之事。你放心去直隸吧,我之餘生便在此書局了。只要有我在,金陵書局就不會關門,馬穀山不給錢,我賣田產店舖也要把存局的這批書稿刻印出來!」

兩雙已變蒼老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從書局回到衙門不久,趙烈文便引著一個漢子進門來。那漢子挑著兩隻大木箱。

「大人,歐陽先生給你送了一擔禮物。」趙烈文笑嘻嘻地說。

「哪個歐陽先生?」曾國藩皺起眉頭說,「你叫他挑回去,什麼禮我都不收!」

「還有哪個歐陽先生,就是書局的小岑老丈呀!」趙烈文邊說,邊擅自叫那漢子放下擔子。

「他送我什麼禮物?我剛從他那裏來。」曾國藩疑惑不解。

那漢子拿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說:「大人剛走,歐陽先生便說,你們看我現在呆成什麼樣子了,曾大人奉調直隸,一走幾千里,今後捎帶東西十分不便,船山公的遺書就差兩本沒完工了,我們何不把先印好的送他一套呢!大家都說應該。於是就裝滿了兩箱子,派我送來。」說著打開木箱,露出疊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函書來。曾國藩滿面笑容地說:「好,好!這個禮物我收下。你辛苦了,到大廚房裏吃過飯再走。」

那漢子出門後,趙烈文幫助曾國藩將書一函一函地拿出來,放到書桌上,幾乎把整個書案擺滿了。

「船山先生處飢寒交迫之境地,孜孜不倦,寫出這多好書來,真正不容易呀!」曾國藩望著眼前的書感歎起來。

趙烈文順手翻著《讀通鑒論》。這本書在書局刻印過程中,他便零零星星地借來讀過一遍,十分佩服船山的見事高明、議論深刻。此時看著這部被裝訂成十大本的五十餘萬言巨著,真是愛不釋手,心裡油然生出一股對船山的由衷崇拜。「大人,船山公議論戛戛獨造,破自古悠謬之談。卑職想,若使其得位乘時,必將大有康濟之效。」

「不見得。」曾國藩輕輕地搖了搖頭。

「為何?」趙烈文頗感意外。他深知曾國藩一向尊崇王夫之,但為什麼並不贊同這個觀點呢?

「船山之學確實宏深精至,但有的則嫌偏刻。比如對人的評價,求全責備的多,寬容體諒的少。若讓船山處置國事,天下則無可用之人了。」曾國藩離開座位,在書案前走了幾步後又說,「作文與做官並不是一回事。作文以見深識閎為佳,立論即使尖刻、偏頗點亦無妨,因為不至於傷害到某一個人,也不去指望它立即收到實效,只要自圓其說,便是理論,運筆為斤,自成大匠。做官則不同,世事紛繁,人心不一,官場複雜,尤為微妙,識見固要閎深,行事更需委婉,曲曲折折,迂迴而進,當行則行,當止則止,萬不可逞才使氣,只求一時痛快。歷來有文壇上之泰山北斗,官場上卻毫無建樹,甚至一敗塗地者,蓋因不識此中差別耳!」

趙烈文不斷點頭稱是。過一會,曾國藩感慨地說:「世上之人,其聰明才力相差都不太遠,此暗則彼明,此長則彼短,在用人者審量其宜而已。山不能為大匠別生奇木,天亦不能為賢主更生異人。」

「大哉,宰相之論也!」趙烈文不由得高聲讚歎。

「惠甫,你怎麼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呀!」曾國藩哈哈大笑起來,心情十分快活。

「卑職跟隨大人多年,素日裏聽大人談經談史談人物,所獲甚多。有時想,若是把大人這些談話都整理出來,刻印成書,必然對世人大有啟發。」趙烈文真摯地說,他其實已悄悄地這樣做了。每次和曾國藩談話之後,他就趕緊記在當天的日記上,盡量做到不漏一句,不走一絲樣,把它們原原本本地留在紙上。曾國藩多次和他談「靜」的意義。從春秋的諸子百家,談到宋明的程朱陸王,把「靜」的學問闡發得淋漓盡致,說得趙烈文如醉如癡。他於是自號能靜,將書齋命名為能靜居,其每天的日記也隨之叫做能靜居日記。這部能靜居日記已記了二十年了,其中有不少曾國藩的言論。

「惠甫,我本是一個讀書做詩文的料子,誰知後來走錯了路。」曾國藩今天的談興很高,他喝了一口茶,饒有興致地談起了往事。「我初服官京師,與諸名士接遊,時梅伯言以古文、何子貞以學問書法皆負重名。我時時察其造詣,心獨不肯下之。顧自視無所蓄積,惟有多讀書而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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