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辭江督 五 把捻戰勝負押在河防之策上

曾國藩調陳國瑞駐防清江浦,其目的在於建立運河防線,阻擊捻軍渡河。但捻軍這時並不急於過河向東,他們在豫魯蘇皖一帶廣闊的天地裏,與湘淮軍和這幾個省的防兵周旋。捻軍最擅長騎戰和平原曠野之戰,他們往來奔馳,飆狂如風,常常引得駐守在周家口、臨淮、歸德等地的張樹聲、周盛波、劉松山等部與他們接戰。交鋒不久,只見鑼號一響,戰旗一指,瞬時間便全軍跑了。潘鼎新等游軍跟在屁股後面窮追,追過一兩天後,往往蹤影全無,弄得垂頭喪氣。李昭慶的馬隊因買不到口外好馬,始終建不起來。就這樣,曾國藩受命北上整整一年了,除消耗大量糧餉外,無一戰功可言。朝野開始有閒言了。先是金陵克復首次保舉後的六個保舉單均遭部駁斥,這在過去是沒有過的事。繼則豫魯地方官吏、鄉紳牢騷不滿多起來,糧草供應敷衍馬虎。再是廷寄責備、御史參劾。

曾國藩既感委屈,亦無良方扭轉局面,心中焦躁不已。

這時,朝廷任命正在荷葉塘養病的曾國荃為湖北巡撫。上諭到達曾國藩手裏,給憤懣多時的他略添一分欣喜。半年前,曾國荃被授山西巡撫。那時捻戰進展不順利,曾國藩心情抑鬱,已萌退志。他幻想兄弟優遊林泉、暢憶往事的日子早點來到,遂阻止老九出山。曾國荃自己也不想到貧瘠苦寒的山西去,於是借口病體未癒推辭了。這次任鄂撫,正好從南面為捻戰助力,曾國藩求之不得,去信給老九傳達上諭,並要他立即募勇赴任。曾國荃也不再猶豫,召集舊部彭毓橘、伍維壽、熊登武、郭松林等人新募湘勇六千人,浩浩蕩蕩開赴武昌。當年官文拒不派兵救援李續賓、曾國華的舊恨,曾國荃一直記在心。他循例冷冷淡淡地見了一次官文後,便不再理睬。他擅自作主,全部淘汰湖北綠營,日夜訓練新湘軍,並將鄂省總糧台改為軍需總局,將鹽釐各項歸釐金局核收。官文心中不快,他知道這位九爺的脾氣,暫且隱忍不發。

將湘淮軍拖得精疲力竭的捻軍,分別由張宗禹和賴文光統率,先後進入河南,聚於許州、禹州一帶稍事休息。劉銘傳見有機可乘,急馳徐州,面見曾國藩。

「中堂,眼下捻匪撤離魯皖,麇集豫中,正是該匪自取滅亡之時。」劉銘傳雖是無賴出身,卻長得白淨挺拔,頗有儒將風度。北上督軍前夕,曾國藩在江寧召見他,仔仔細細地將他端詳了一番,然後對他說:「省三,我看你五嶽豐盈,三停勻稱,威嚴近於自然,肅殺藏於寧靜,今後事業,斷非淮軍其他將領可比。只是你文采尚不足。望軍務暇時,多瀏覽前朝典籍,以備日後之用。」劉銘傳知曾國藩最長於相術,遂牢記這番話,有空則讀詩書,鑽研兵法,這一年來大有長進。見捻軍西去,他有了一個新想法。

「省三,此話怎講?」曾國藩以欣賞的口氣鼓勵他說下去。

「捻軍長在騎馬,魯西豫東曠野平坦,正是施展其長之處,豫西山嶺重疊,豫南、鄂北則水田相連,都不利騎兵。我軍如果能將他們鎖住在這一帶,捻軍失其所長,則將為我所擒了。」

「你這個想法很好!」曾國藩右手梳理著鬍鬚,左手輕輕地拍打著桌面。

「至於如何鎖住,中堂已開了頭在先。」劉銘傳以深思熟慮的神態繼續說,「派陳國瑞守清江浦,即在運河邊布下了一根鐵鏈。現在,卑職想把這根鐵鏈向南挪動。」

「省三,你隨我到書房來。」曾國藩打斷劉銘傳的話,將他帶到大書房。

一腳邁進門,就看到正面牆壁上掛了一幅罕見的大地圖。

當年在建昌軍營,李鴻章以安徽八府五州地圖作為拜謁恩師的見面禮,極受曾國藩重視。後來,那幅地圖果然在曾國荃手裏,為攻下安慶立了大功。進了江寧城後,曾國藩命江蘇、江西兩省各州府,仿照安徽地圖的形式,詳細測繪,對原圖作了很大的補充糾誤。駐節徐州後,他又叫豫、魯、直隸三省也照樣繪製,然後由擅長輿地的汪士鐸將這三省與蘇、皖兩省的地圖拼起來,畫了一張特大的地圖。劉銘傳見到這張圖驚羨不已,他迅速走到圖邊看起來。

「省三,你用它指著地圖說。」曾國藩隨手遞給劉銘傳一根三尺來長的細竹桿。劉銘傳立即興致大增,挺直身子側立在地圖邊,右手拿著細竹條,在圖紙上面上上下下移動,儼然奔馳著他的千軍萬馬。

「卑職的意思是,以中堂鎖運河的辦法鎖住捻匪。西面以沙河、賈魯河為防線,北起河南中牟,南至安徽穎州府;南面以淮河為防線;北面以朱仙鎮至開封府和黃河南岸為防線。挖深河床,構築長牆和堡壘,沿這三條防線派重兵駐紮。然後出遊軍追剿,將捻匪逼到豫西鄂北,在那裏一鼓聚殲。」劉銘傳手中的細竹桿指到豫鄂交界處。

曾國藩聽著聽著,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去了。

「不過,防線太長,兵力不足,實行這個方略也大大不易。」

劉銘傳已窺視到曾國藩臉上的變化,自己先點出其中的最大難處。

「省三,你暫且到驛館去住兩天,容我好好想想。」

劉銘傳走後,曾國藩坐在椅子上,對著地圖沉思起來。他將一年多來與捻軍作戰的大小方略認真地反省了一遍:僧格林沁尾追不捨,疲憊交加,最後兵敗人死。自己北上以來,改為以靜制動的辦法,只是守住了一些重要城鎮,保護了京畿安全,但捻軍的有生力量並未遭到挫折。劉銘傳建議以線取代點,採用長圍之策來封鎖,將捻軍逼死在豫西鄂北一帶。用心很好,但這樣長的防線,哪來這麼多的兵呢?曾國藩站起,走到地圖邊,用尺從中牟量到穎州府,又從亳州量到鳳陽府,光西南兩道防線就長達千餘里,且不少地帶河道淤塞,需要開挖。這個工程量又有多大!民工倒可招募,糧餉從哪裏出?

千里防線,決不可能一律牢固,倘若有一處失守,便會全盤落空。成功了,有可能徹底平息捻亂;不成功,則會招致各方非議,有可能使英名毀於一旦。

日頭西墜了,月亮升起了,油燈熬乾了,天色放明了。從白天到傍晚,從深夜到黎明,曾國藩像一段枯木似地兀坐在大書房裏,反反覆覆地思考著河防之策。

第二天下午,他又召集徐州老營的文武僚屬磋商。有贊成的,有反對的,有拿不定主意的,意見紛紜,莫衷一是。吃晚飯時,趙烈文對曾國藩說:「聽說陳國瑞現在新安鎮巡查防守工事,離徐州只有百把里,我向大人告個假,連夜到那裏去一下,明下午趕回來。」

「你如此急著見陳國瑞有什麼事?」曾國藩放下手中的筷子問。

「明天我再告訴大人。」趙烈文詭笑著說。

「好哇,惠甫,你有什麼事還瞞著我!」曾國藩說,臉上帶著笑容。趙烈文知道這是同意了。

「我還能瞞得大人多久,明天下午回來一定詳細稟報。」

翌日黃昏,趙烈文人和馬汗水涔涔地趕回徐州軍營。稍事休息後,他走進了曾國藩的書房。

「惠甫,你這一天到宿遷幹了好大事?」曾國藩又正對著地圖發呆,見趙烈文進來,心中一喜。他已預料到趙烈文匆匆去來,一定與河防大事有關,但為何要去見陳國瑞呢?難道這個魯莽武夫的腹中還藏有妙計嗎?

曾國藩親自給趙烈文倒了一杯用夏枯草熬的涼茶。他用的是荷葉塘農民的土辦法,連葉帶根全草一起熬,雖苦,但清肝火、散鬱結。年年夏天,曾國藩都喝這種茶,每天晚飯後,他在散步時自己採回來。廚房裏特為他備好的冰糖蓮子羹他不喝,他就喜歡這種從小喝慣的苦涼茶,說是又節省又有作用。有一次他還在晚餐桌上對著全體幕僚,大談夏枯草涼茶的好處,語重心長地告誡他們:樹立勤儉樸厚的風氣,要靠為政者從自己做起,且要從小事做起,小事易為難堅持,堅持下去就能起到大作用。從此,兩江總督衙門的廚房,夏天再不做冰糖蓮子羹,人人都喝夏枯草涼茶,遠方來客亦不例外。

「我到宿遷去見陳國瑞,是去跟他核實兩樁事。」趙烈文喝了一大口苦澀的涼茶後,向曾國藩詳細匯報,「我先前隱隱約約聽說,僧王咸豐三年在天津附近破長毛北征軍時,就是用長圍法取得成功的。又聽說僧王臨死時對身邊人說,悔不該,未將長圍法堅持下去。我為這兩樁事特為去詢問陳國瑞。」

「哦,有這樣的事?」曾國藩端著茶杯,出神地望著趙烈文。

兩江總督幕府的眾多幕僚,個個都不是流俗之輩。曾國藩以古人折節問教、禮賢下士的氣度對他們優容相持。在長時期的相處中,曾國藩看出趙烈文是這群幕僚中的翹楚,在德、才、學、識、度等方面都要勝人一籌,故而十分器重,一有機會就保舉他,但又不讓他去上任就職,始終留在身邊,以備咨問。

「據陳國瑞說,這兩樁事的確都有。咸豐三年冬天,天津縣一個七十多歲的老童生闖進僧王營房,自薦奇計。僧王打仗,從來都是獨斷專行,不聽旁人的話,那天不知怎的,破例接待了老童生。老童生說:『今之計,宜用遠圍長困法。王所恃者馬隊,而長毛亦善走,擊東則走西,擊南則走北,難以獲勝。不如改用遠圍,在百里地外堅築土牆,四面包圍。牆築成功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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