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整飭兩江 九 慧明法師的啟示

定慧寺的後院屋宇眾多,有藏經樓、念佛堂、高堂、大寮、方丈室等等。二人隨著知客僧來到方丈室,一眼看見禪床上盤腿坐著一個極老的和尚,面孔像風乾的柚子皮,三綹長鬚如漂白的薴麻,身軀瘦小得就像一個十四五歲的孩童。曾國藩忽然想起錢起的詩:「只疑雲霧窟,猶有六朝僧。」又想起傳說中識破白蛇精的法海。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芥航法師睜開了眼睛,面無表情地指著對面的兩張椅子,口齒清楚地說:「二位居士請坐。」

剛落坐,一個小沙彌就過來獻茶,隨即又端來幾碟鮮果。

焦山上的遊客不多,尤其是坐小火輪來的中國遊客還從來沒有過。當曾、彭上山不久,知客僧便把這一情況報告了芥航法師。芥航法師多年不離禪床了,這次他叫幾個年輕和尚抬著到了藏經樓三樓。這是焦山上的最高點,山上所發生的一切,都在這間房子的監視中。芥航看了半天,後來又看到他們來到大雄寶殿,這下看清楚了。他吩咐知客,待他們拜佛完畢,即請來方丈室敘話。

「兩位居士遠道而來,光臨此地,為荒島寒寺增輝不少,又廣結善緣,捐銀五百兩,老衲代表闔寺僧眾,謝二位居士厚意。不知二位居士為何贈此巨款?」

彭玉麟將來此還願的事說了一遍。

「善哉,善哉!」芥航左手伸掌,右手捏著胸前的念珠。那念珠棕黑色,光亮鑒人,比一般和尚的念珠要小。「敢問二位居士尊姓,從何處來?」

「鄙人姓江,他是我的表弟,姓王,從江寧城裏來。」曾國藩搶著回答,他不想說出真實身分,免得多添麻煩。

「聽江居士的口音,像是湖南人?」芥航法師柚子皮似的臉上微露一絲笑意。

「法師明鑒,鄙人正是湖南人。法師緣何對湖南口音如此熟悉?」曾國藩在北京生活過十四年,學得些北京話,平素在湘軍官勇中,他講湘鄉土話,對外則帶一點北方口音,為的是讓別人聽得懂。

「居士有所不知,老衲俗籍也是湖南。」

「沒有想到,我們與法師竟是鄉親?」彭玉麟高興地用衡陽話說,「請問法師是湖南哪縣人,為何又到了此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芥航的左手垂下來,右手仍在數念珠,「老衲出生在九嶷山下,降世不久,父親即出外謀食。十一歲那年,父親回家,接老衲的母親到揚州去,原來父親在揚州鹽運使司做了一個小吏。船到鎮江時,天色已晚。父親說天明後再過江上岸進揚州。誰知就在那天半夜,一群強盜上得船來,砍殺了老衲的父母,搶走了船上的銀錢。老衲幸而抱著一塊木板跳下長江,才免於一死。江水把老衲漂送到焦山邊,定慧寺方丈智重長老見老衲可憐,便收留下來。歲月流逝,八十年過去了。」

曾國藩心裡一驚,如此說來,這位法師已高齡九十一歲了。他生在乾隆爺年代,正好與六朝柏、南宋松、永樂銀杏般配,合稱焦山四老。曾國藩再細細地看了老法師一眼。他已看出眼前的這個古董,不僅僅是一個脫離塵世八十年,靜觀濤生雲滅的老和尚,更是一個佛學精深、世事通達的智者。

「法師來此八十年了,仍對鄉音分辨得如此清楚,真不容易。」曾國藩感歎著。

「老衲對世俗一切都已淡薄,唯獨對生我育我之家鄉懷念不已,近年來此心尤切,這或許就是世俗所說的葉落歸根吧。老衲修身養性八十年,看來仍未脫凡俗。」芥航又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容。

這時天色已暗,法師吩咐在方丈室裏擺桌開席,又對曾、彭說:「老衲已經二十多年不與人吃飯了,今日在此遇鄉親,老衲破例陪二位居士吃一頓夜飯。」

曾、彭連聲稱謝。一會兒擺出一桌齋席,雖無魚肉雞鴨,但用豆製品以及各種蔬菜燒烹的齋菜,卻更清香可口,還有那用山上泉水釀的素酒,也很爽潔甜美。芥航法師略微吃了幾片青菜,便不動筷了。

方丈室裏的油燈時明時滅,窗外江水拍打著礁石,發出澎澎湃湃的聲響。風吹著滿山松竹,與江濤合鳴。一切都是天籟,無半點塵世的喧囂。面對著這位銀鬚高僧,彭玉麟恍若置身蓬萊仙島。他忍不住對芥航說:「弟子有一事不明,請法師賜示。」

「居士有何不解之事?」芥航慈祥地問。

「弟子早有皈依我佛之心,但又拋不開塵務。請問法師,弟子是了卻塵務,再皈我佛,還是拋卻塵務,即皈我佛呢?」

「塵務未了,凡心不淨,即便皈依,亦難成正果。以老衲之見,居士不如了卻塵務之後,再皈佛門,日後一定可成正果。」芥航平靜地回答。

彭玉麟點點頭,似有所悟。曾國藩想:老法師之言合情合理,也正合自己之心;倘若勸他即刻皈依佛門的話,我靠誰來整頓水師?他對這位同鄉高僧忽生感激之情了,便也問道:「弟子生性褊激,容不得半點邪惡,生平好為掀天揭地之想,雖亦有些小成,但不順心事居多。請問法師,弟子應奉何法持身?」

「阿彌陀佛!」芥航正色道,「居士嫉惡如仇,正是佛性的表現。去惡即是為善,除暴方能安良。佛法講大慈大悲,並不寬容殘殺眾生之妖魔。不過,老衲看居士一生鼎盛之期已過,眉宇間陽剛勁氣已趨衰退,有生之年難再有大作為了。故老衲奉勸居士一句直言:今後總要從波平浪靜處安身,莫從掀天揭地處著想為好。」

曾國藩聽了,默不作聲。

芥航又說:「老衲觀居士氣概,有我佛普渡眾生之志,但我佛如此宏願,亦非一蹴而就,要靠世世代代眾比丘、比丘尼弘揚佛法,曉諭眾生,方可使世界脫離苦海,同登樂土。方今塵世妖孽猖獗,正氣不張,在此污泥濁水之中,居士能有成功,亦屬大不易。天下事,豈能由我一人做完?願居士能理解老衲之心,方不致被適才直言所煩惱。」

曾國藩聽這幾句話大有道理,遂轉憂為喜,合十謝道:「法師之言,大開弟子胸襟,弟子當謹記不忘。」

彭玉麟見法師果然智慧圓通,道行高深,又請教道:「請問法師,這世界近些年內可有承平之日復來?」

芥航搖了搖頭,說:「道光末造,蚩尤作亂,天遣應龍,降妖服魔。今蚩尤雖滅,然綱紀大亂,世道大壞,人心大變,此決非一應龍所能了耳。天下承平,短期內不可復見,至少老衲看不到了。」

曾國藩雖覺悲哀,但不能不佩服法師非凡的眼力。他想:

這樣一個年近百歲,身歷五朝,又深明佛理,冷靜睿智的老和尚,大概人世間的一切疑難,他都可以有辦法解決。他目前正為水師的事著難,雖蒙聖旨寬容,長江水師暫時保留下來了,但今後戰事稍一減少,就有可能再下令撤銷。能有一個什麼妥善的辦法,將它長久地保留下來就好了。那樣,既可以成為自己終生的「護身坎肩」,又可以作為湘軍的代表長存於世。在這一點上,他頗為類似歷史上那些開基創業的帝王,想把自己親手創造的業績千秋萬代地傳下去。如何發問呢?明說不宜,轉彎子說又怕講不清。想了好久,想不出好辦法,不如乾脆打土語算了:「弟子有一為難之事,懇請法師莫嫌俗陋,幫弟子解開難題。」

「居士有何難事,不妨說與老衲聽聽。」芥航停止數念珠,聚精會神地聽曾國藩發問。

「弟子老家所在地,前向風氣極壞,白日搶劫、半夜行盜之事甚多。弟子遂在家中餵養了三十條狗,用來防守家門。現在安靜多了,守門狗無事可作,便欺負鄰里雞鴨,弄得四鄰不安。請問法師,弟子應如何處置這些狗?」

芥航聽罷,嘴角邊浮起一縷極淡的冷笑,說:「居士可三宰其二。」

曾國藩點點頭,又問:「弟子本意想全部宰掉,可否?」

「不可!」芥航斷然回答,眼睛裡射出兩道與龍鍾老態極不相稱的光芒來,「狗多壞事,無狗亦壞事。居士此舉當慎重。」

曾國藩重重地點了兩下頭,十分贊同法師的高論。他歎了一口氣,說:「然則弟子亦感為難,一家豢養十條看門狗,豈不多哉?」

芥航笑而不答,吩咐小沙彌添燭加燈,並對知客說:「取鎮寺之寶來,請二位居士欣賞。」

曾、彭一聽定慧寺還有鎮寺之寶,甚覺意外,心想:這或許是前代帝王所賜的金玉菩薩,或許是從天竺國取來的貝葉真經之類的東西。

稍頃,知客僧捧著一個用青布包的條形物件進來。芥航親手打開青布,露出黑漆木匣。他從身上掏出一把小小的銅鑰匙來,將木匣上的銅鎖打開,裡面平放著兩卷發黃了的紙。

芥航拿出一幅遞給曾國藩,又拿出一幅遞給彭玉麟,說:「二位居士請展開看一看。」

曾、彭懷著莊嚴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將紙展開,不覺驚了。這紙上既不是寫的佛經,亦不是繪的佛像,一卷是明代楊繼盛上的反對與俺答開放馬市之疏,另一卷也是楊繼盛的奏疏——參劾嚴嵩。清代讀書人,幾乎無人不崇敬楊繼盛,也無人沒有讀過他的這兩篇正氣凜然的奏疏。但所有人都是從史書上讀到的第二手材料,誰都無幸一睹這兩篇名奏的原件。

曾國藩那年在翰林院奉旨清查明代舊檔案,曾很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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