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整飭兩江 七 看到另一本帳簿,曾國藩不得不讓步了

裕祥按哥哥臨上路時交代的,將另一本帳目搬了出來。這是一本專記湘軍長江水師、淮揚水師、寧國水師、太湖水師利用炮船夾帶私鹽的記錄。裕祺用心深遠,早就準備了這一手,以防不測,現在果然派上大用場了。

從同治二年九洑洲被攻破後,長江便全部被湘軍水師所控制。水師將領們借口軍餉無著,明目張膽地從鹽場低價購鹽,池商不敢阻擋,海州分司運判裕祺也奈何不了,只得另具一帳本,將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購鹽若干鹽價幾何一一登記造冊,並要押船的將領簽字。還有一些水師頭頭為了個人發財,也利用運軍糧的機會夾帶私鹽,有的被查獲了,分司不敢沒收,便也作了登記。裕祺這樣做,一方面為防備日後朝廷查詢,另一方面也偷偷記下湘軍水師一筆劣跡,好交給僧格林沁備作他用。這時,裕祥叫人按原樣謄抄一份,把底本轉移公館外,妥善保存起來。裕祥多方打聽,得知彭壽頤在贛北辦厘局時人言嘖嘖,斷定他是一個在金錢上過不了關的人。

這天深夜,裕祥懷揣了幾張銀票,影子般地閃進彭壽頤下榻的淮海客棧。

「誰?」已睡下尚未睡著的彭壽頤警覺地躍起。

「我。」裕祥低聲答道。

「你是誰?」

「裕祺的弟弟裕祥。」

「你來幹什麼?」彭壽頤預感來者不善,冷冷地責問,欲先來個下馬威。

「彭師爺。」裕祥大大咧咧地走過去,不用招呼,自己在一條凳子上坐了下來,彭壽頤也坐在床沿上,倆人恰好面對面。彭壽頤那年被林啟容割去了右耳,為了遮醜,他的帽子後沿做得特別長,把耳朵全部蓋住了,讓人看不出。現在剛從被窩裏爬出,頭上光光的,失去了右耳的頭臉格外醜。裕祥強壓住心中的厭惡,滿臉笑容地說,「家兄之事,實是小人陷害,請彭師爺明裁。」

彭壽頤冷笑道:「陷害不陷害,我自會查清,用不著你來講。再說,我看你也像個讀書知禮之輩,裕祺是你的胞兄,你這樣夤夜來訪,就不怕犯打通關節之嫌嗎?」

裕祥並不介意,仍舊笑嘻嘻地說:「兄長被害,我這個做弟弟的不為他申訴,誰來替他講話呢?彭師爺,常言說得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得放手時且放手呀!」

「你這是什麼意思?」彭壽頤怒視裕祥,「你是想要我為你哥哥隱瞞罪情嗎?」

「彭師爺,您莫生氣,我只想求您在曾大人面前說句公道話。」裕祥點頭哈腰地,一副謙卑之態。

「說什麼話?」

「求您對曾大人說,裕祺的帳都已查清,沒有發現貪污情事。」

「嘿嘿!」彭壽頤又冷笑兩聲,「你說得好輕巧,世上有這樣便宜的事?」

「不會很便宜。」裕祥從靴頁裏掏出一張銀票來,「這是五千兩銀子,只買您這一句話。」

彭壽頤吃了一驚,心想「這裕家出手倒不小氣,但這五千兩銀子,不就買去了自己的操守了嗎?不能要!」彭壽頤手一推,銀票從桌面上飄下。裕祥忙彎腰拾起,想了想,又掏出一張來。

「這是一張一萬的,連那一張一共一萬五,如何?」

彭壽頤心一動。一萬五,這可是個不小的數字,師爺當一輩子也積不了這個數目。自己留一萬,將五千分給其他人,封住他們的口,再在帳面上做點手腳,曾大人即使不相信,派人複查,也不一定查得出。剛一這樣盤算,他又立即意識到不對。這裕祺是曾大人要懲辦的要犯,狀子告得紮實,民憤也很大,怎麼能掩蓋得過呢?一旦暴露,這一萬五千兩銀子,不就把自己的命給買了!

彭壽頤心裡的活動,全讓裕祥看在眼裏。他慢慢地從衣袖口袋裏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帳簿來,遞給彭壽頤:「彭師爺,我不會為難您的,請您把這本帳簿轉呈給曾大人過目。若他不認帳,我們也對不起,進京送給僧王府,煩僧王送給皇上看。」

彭壽頤感到奇怪。他接過帳簿,翻開一頁,只見上面赫然記載著一筆筆湘軍水師夾帶私鹽的帳。再翻幾頁,頁頁如此。彭壽頤全部明白,心裡也踏實了。他故意把帳簿推開:「就一萬五銀子,我給你送?老實告訴你,帳已查清,你哥哥貪污的銀子近百萬,你就等著抄家驗屍吧!」

裕祥咬了咬牙,終於將靴頁子裏最後一張銀票拿出來:「這裡還有一萬五,一共三萬,我們裕家的全部家當都來了。」

「實話跟你說吧,你要我跟曾大人說,你哥哥完全沒有貪污之事,你就是拿三十萬銀子來,我也不會說,我要不要腦袋吃飯?」老辣的彭壽頤知道這案子要全部翻過來是不行的,他不敢拿性命開玩笑。

哥哥究竟貪污了多少,裕祥並沒有底,見彭壽頤這樣強硬,他反而氣餒了:「彭師爺,您看我哥這案子要如何了結?」

「看在你的這番心意上,我去跟曾大人說情,不抄家不充軍,看做得到不。還想依舊當他的海州運判,那是決不可能的事,你掂量著辦吧!同意就這樣,不同意,銀子和帳簿你都拿走。」彭壽頤將銀票和帳簿往裕祥那邊推過去。

裕祥呆了半天,最後說:「彭師爺,就這樣吧,最好不革職,若實在不能保,則千萬請保個不抄家充軍。」

「那好!」彭壽頤皮笑肉不笑地說,「裕二爺,你要想把事情辦成功,今夜這裡發生的一切,你不能透出半個字,懂嗎?」

把裕祥提供的帳簿仔細看了一遍後,深知曾國藩弱點的彭壽頤心中暗暗得意,連那五千兩銀子他都不願分出去了。倒不全是出於心疼,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麻煩,況且現在用不著在帳目上做過多手腳,他已有打動曾國藩的足夠力量了。

彭壽頤匆匆從海州趕回江寧,在書房裏單獨面見曾國藩。

「海州分司的帳清得怎樣了?」曾國藩期望獲得重大進展,在鐵的事實面前逼得裕祺不得不認罪,然後再將給他的懲罰減輕一等,以此為條件求得放票,留下羅兆升一條小命。這些天來,女兒不斷地哀求,夫人不停地勸說,曾國藩看在眼裏,也實在不忍,他在心裡作出了這樣一個折衷的處理設想。

「裕祺的確為官不廉,這幾年用壓價復價的花招,共敲搾池商銀子二十七萬多兩。不過,他也的確拿出了二十萬用來修浚運河,自己得了七萬多。又從引商那裏索取賄賂八九萬。這兩項加起來,大約有十五六萬兩銀子。比起前任幾屆來,裕祺不算最貪的。海州的百姓講,哪個運判不是混個三四年,弄二三十萬銀子後再走的!」

「十幾萬兩?」曾國藩有點懷疑,他望著彭壽頤的眼睛問,「狀子上告的他至少聚斂了八十萬兩,怎麼相差這樣遠?」

「大人,鹽商們都恨鹽官,誇大其辭是可以理解的。」彭壽頤坦然地接受曾國藩的審視。他知道,這時如果自己的目光稍有迴避,就會引起曾國藩更大的懷疑。在曾國藩身旁十年的江西舉人,對老師洞悉一切的眼力既佩服又畏懼。回江寧的途中,他自我訓練了很多遍,今天臨場表演時幸而沒有慌亂。

「噢!」曾國藩有點失望,略停一下說,「只當了八年的運判,便貪污十五六萬銀子,也可恨得很。兩江的官吏都像他這樣,百姓還有日子過嗎?」

「大人!」彭壽頤把凳子挪近曾國藩,壓低聲音說:「裕祺雖然可恨,但也有可愛之處。」

「可愛之處?」曾國藩頗覺意外。

「大人有所不知。這三年來,我湘軍長江水師、淮揚水師、寧國水師、太湖水師,因軍餉不足,都在海州鹽場以低價買鹽,再以高價出賣,另外還有不少將官也利用裝糧之便夾帶私鹽。所有這些,裕祺都沒有為難。他的弟弟裕祥說,湘軍打長毛功勞大,以此換軍餉,或是換點零花錢,我們都支持。卑職將裕祺所記的帳粗算了一下,這幾年湘軍水師公私共在海州鹽場買鹽四萬引,沒有納一文鹽課。也就是說,裕祺利用這批鹽,支援了湘軍水師約一百萬兩銀子。」說著,把裕祥提供的帳簿恭恭敬敬地遞上去。

「沒有這樣的事!長庚,這帳簿是裕祺捏造的,你不要上他的當。」曾國藩隨便翻了幾頁,便將它扔到桌子上。

「大人,卑職已過不惑之年,且在大人幕中這多年,豈不知世上多有偽造帳簿欺矇上峰的事。」彭壽頤不慌不忙地說,「不過,這本帳不是假的。現在大人看的是謄抄本,我看過裕祥保存的原本,有當時運鹽的將領們的親筆簽名,黃翼升、李朝斌的名字都出現過幾次,我認得他們的字,那不是假的。卑職也曾經暗訪過海州鹽場的其他鹽吏,他們都說有這個事。」

「你當時為何不把那個原本要過來?」曾國藩逼視著彭壽頤。

彭壽頤被問得冷汗直流,心裡叫道:好厲害的曾中堂!他很快鎮定下來,答道:「裕祥那天將原本給我看過後,我就要他把帳簿留下。他說他要謄抄一份,我同意了。誰知以後送來的不是原本,而是這個抄本。我要他交出原本。他說原本已送到京師去了,倘若曾中堂不能體諒的話,他將請僧王出來說幾句話。」

曾國藩一聽,氣勢低下來了。湘軍水師的這些行徑,他過去雖聽說過,但屢次關於軍餉的奏報,隻字未涉及到這個方面,尤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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