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整飭兩江 四 踐諾開辦金陵書局

「大人,恭喜了,三姑娘生了位公子,大人你老做外公了!」

王荊七笑著對曾國藩打拱。

曾國藩忙站起,滿臉喜氣地問:「母子都還平安嗎?」

「平安,平安!」荊七說,「太太說論月分還差兩個月,怕是旅途辛苦早產了,幸而大小平安,太太喜得直念:『菩薩保祐,菩薩保祐!』」

曾國藩開心地笑起來。

半個月前,曾紀澤遵父命,護理全家來到江寧。曾國藩二子五女,除大女隨丈夫住湘潭、二女隨丈夫住長沙外,夫人歐陽氏、長子紀澤夫婦、次子紀鴻、三女紀琛與丈夫羅允吉、四女紀純、五女紀芬,還有王荊七的妻子和十歲的兒子,再加上一起前來做客的內兄歐陽秉銓、友人歐陽兆熊一行十二人,興高采烈地抵達江寧督署,空曠冷清的總督衙門頓時熱鬧起來了。

歐陽秉銓從衡陽來,帶來了老父滄溟先生的親筆信。老人今年八十整,與夫人同庚,兩老在一起生活整整六十年了。

滄溟先生一生讀書授徒,課子教孫,家境清貧,人品端方。夫人賢慧能幹,相夫教子。歐陽家夫唱婦隨,兒孫滿堂,早為遠遠近近的鄉鄰友朋羨慕歎美。更兼女婿拜相封侯,二老同蒙聖恩,誥封奉直大夫、宜夫人,又老來喜慶結縭六十春秋,這兩樁事更是世之難得。故為老人夫婦慶賀的那些日子,不僅歐陽一家,遠近幾十里的鄉親們都沉浸在喜慶之中。大家自帶酒菜前來祝福,喜酒一連三天擺了五百桌。老人以異常欣喜的心情,向女婿女兒暢敘這件一生中最為快慰的事,並歎道:「此中之樂,乃世間之真樂也,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功名事業已到極頂的曾國藩,不但對老岳父的話從心底深處贊同,並對老人的一生傾慕不已,感慨說:「這或許才是真正的人生!」

老人信中還對女婿提起另一件事:

十二年前,賢婿在船山公故居許下的諾言,可否記得?羅山壯烈殉國,貞干馬革裹屍,覺庵、世全亦相繼謝世,所健在者,唯賢婿與老朽也。老朽深恐賢婿軍政繁忙而忘記,故特為舊事重提。

這樣一件大事,怎麼會忘記呢!儘管王世全贈的那把古劍曾引起咸豐帝的懷疑,幾乎招致不測之禍,儘管它也並沒有如王世全所說的每到子夜便長鳴一聲,但這把古劍的確曾對曾國藩起了鼓舞的作用,增加了他克敵制勝的信心。後來,這把劍又激勵曾國荃攻克金陵的勇氣,果然仗劍進城,成了名垂後世的首功之人。這把古劍真的是吉祥之物。

且不說船山公的學問文章為曾國藩傾心悅服,就憑這把劍,他也要踐諾答謝世全先生的厚誼。將兩江總督衙門遷到江寧的那一天,曾國藩便想到在此設立一個印書局,先把船山遺集全部刻印出來,然後再將安慶內軍械所華蘅芳、李善蘭等人這些年來翻譯洋人的書陸續印出,這是一樁嘉惠世人、貽澤後代的大好事,何樂而不為呢?只是迫切需要興辦的事太多,再加上經費支絀,暫且往後推一下。

歐陽秉銓笑著說:「滌生,這次在大夫第,我跟沅甫談起贈劍刻書的往事。沅甫大驚說:『這裡面還有這樣的故事!大哥送劍給我的時候,並沒有說起王家的交換條件。如此說來,這事該由我來辦,但我現在有病在身,不能如願。這樣吧,我捐銀兩萬,請歐陽小岑先生具體經辦,在南京設局,由大哥出面召集海內名儒編輯校讎,如何?』因此,小岑先生也一道來了。」

歐陽兆熊也笑著說:「九帥仗義行此不朽盛事,使我欲辭不能!」

「哎呀呀,沅甫真是豪傑之士!」曾國藩高興地大聲稱讚。

他心裡清楚,老九本意,是想用兩萬銀子買來一個重儒尚文的清名,用以替代老饕的惡謔。雖然不一定能完全如願,但這的確是個聰明的舉動。「小岑兄能慨然應請,也是豪傑之士。道光十九年,小岑兄獨力出資刻印船山公十餘種書,士林交口稱譽,至今不忘。現在可是今非昔比了,有沅甫的兩萬銀子,想必費用已無虞,我再發函邀請些耆望宿儒,他們大概也會給我面子,就在城內正式籌建一個書局,名字就叫——」曾國藩停了片刻,接著說,「就叫金陵書局吧!由小岑兄董理其事,世全先生的兒子中也請一個到江寧來。」

「就叫覺庵師的女婿來吧,他在兄弟中最有乃祖之風。」秉銓插話。

「最好,就叫他來,家眷也帶來,住在書局裏。小岑兄,你就花上三年五載,把船山公存世的所有著作,包括道光十九年已刻而後毀於兵火的那十餘種,全都刻出來,每種印四五百部,廣贈天下,讓船山公的學問文章傳遍海內,播我三湘俊士才學超眾之令名,育我百代子孫知書識禮之人格。」曾國藩越說越激動起來,情緒亢奮,神采飛揚,瞬時間,協揆、制軍的官僚氣習不見了,坐在親友面前的,彷彿仍是當年那個赤誠無邪的書生!

「滌生,我行年六十,再也沒有什麼別的奢望了,今生能仗你的聲望和九帥的厚資,將道光十九年未竟的事業完成,此生之願足矣。令我高興的是,你儘管官居一品,戎馬十年,仍不失書生本色,就憑著老朋友這點,我也要盡心盡力把這件事辦好。」

「小岑兄,過幾天就開始動手,你先去城內各處踏勘地址,選一個好地方,先把金陵書局的牌子掛起來。」

作為一個酷愛書籍有志於名山事業的讀書人,能以自己的力量,將一個自小就受其薰陶、仰其學問的前輩大儒的著作全部刊印行世,實現其後裔盼望多少年而無力完成的宿願,曾國藩覺得這是人生一大快事;作為以移風易俗、陶鑄世人為己任的宰相疆吏,能憑借自己的權勢將一個終生研究孔孟禮制、力求平物我之情息天下之爭,而本身又冰清玉潔節操可風的學者的著述大力推廣,深入人心,曾國藩覺得這又是一番治國要舉。他為此而興奮而激動,甚至覺得年輕了許多,當年在長沙與綠營一爭高低的盛氣又回來了。加上身旁增加了夫人的體貼照顧,兒女的晨昏定省,長期孤寂的心靈得到慰藉。尤其是十四歲的滿女紀芬,長相憨厚,心靈剔透,每天爹爹前爹爹後的喊著,問字請安,端茶遞水,在父親面前既稚嫩可愛,又略知幾分關心,更深得曾國藩的歡心。

在溫馨的家庭生活中,曾國藩也偶爾會想起陳春燕。儘管她與他生活不到兩年,且未留下一男半女,在曾氏家族中,她不過一縷輕煙,一陣微風,很快便飄逝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但曾國藩還是想念她。他也曾動過心將春燕的靈柩遷回荷葉塘,以滿足她臨終前的最大願望。但曾家從竟希公起,就無人置妾。曾國華那年討小老婆,作大哥的還從京城寫信規勸,結果自己也違背了家教。曾國藩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遷為好,多多少少可以在鄉親後輩面前有所遮掩。

夫人賢德,兒子上進,女兒孝順。對於這個家庭,曾國藩應該是很滿意了,但近兩年來,他卻有兩點感到不足。一是歲月流逝,老境漸浸,與天下所有老人一樣,曾被罵作「曾剃頭」的湘軍統帥,也羨慕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紀澤結婚多年,原配賀氏死於難產,第一個孫子還未出世便與母親一道走了。續配劉氏,結婚五年,生過一子一女,均未及半歲便夭殤。大女二女都未生育,所以他至今還沒有看到第三代,有時想起父親四十一歲做外公,四十九歲做爺爺,比他小十一歲的四弟也做了爺爺時,心裡不免有點惆悵。二是三個女婿都不甚理想。大女婿袁秉楨才不及父,風流則過之,又性情暴戾,女兒在夫家受欺負。歐陽夫人一說起就流淚。二女婿陳遠濟人不蠢,也肯用功,但功名不遂,連個舉人都未中。三女婿羅兆升是羅澤南的次子。羅澤南死時他才十歲,朝廷給羅澤南的飾終很隆重,按巡撫陣亡例賜恤,又賞給羅兆升及其兄羅兆作舉人,一體會試。羅兆升為庶出,其母把全部希望都寄託在這個恩賞舉人的身上,自小寵愛無比,把羅兆升慣養成一個紈褲子弟。曾國藩不喜歡這個女婿,但早已定好,不能反悔;又看在羅澤南的分上,見他年輕,可以教化,遂在前年為他們辦了婚事。這次要他們夫婦同來,也想藉此教誨教誨。

聽說三女兒生了個兒子,曾國藩喜不自勝,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後院。

後院內眷們忙忙碌碌地,一個個喜氣洋洋。過一會兒,歐陽夫人笑容滿面地抱了外孫子出來,請外公看。曾國藩見包在小棉被裏的嬰兒烏青的頭髮,紅粉粉的臉,心中高興,伸出手來,輕輕地摸了一下小臉蛋。

「岳父大人,你老為孩子取個名字吧!」站在岳母身後的羅兆升,剛滿十八歲,自己還是個孩子,在岳父面前,他顯得靦腆。

曾國藩望著襁褓中的嬰兒,認真地想了想,說:「他的祖父羅山先生學養深厚,謀略優長,一生為國為民,功勳卓著,要讓他踵武其後,繼承祖業才是。我看就以紹祖為名,以繼業為字吧!」

「羅紹祖,羅繼業,我的乖乖崽!」羅兆升衝著岳母懷中的兒子大聲喊叫,蹦蹦跳跳地,一時得意忘形起來。曾國藩的掃帚眉漸漸皺攏。「允吉。」他輕聲叫著女婿的表字。

羅兆升好像沒有聽見似的,笑嘻嘻地繼續逗弄著兒子。

「允吉!」調門加高,顯然是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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