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整飭兩江 三 上治理兩江條陳的美少年原來是故人之子

下午,薛福成來了。曾國藩初以為必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宿儒,誰知竟是一個翩翩美少年!他叫薛福成不必拘禮,隨便坐下,然後用慣於相人的目光將這個後生仔細打量了一番。

但見此人額高而寬,眉宇疏朗,兩個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射出英氣逼人的光芒。「令器美才!」曾國藩在心裡稱讚。

「足下在號房裏寫的條陳,老夫已看過了。今科鄉試,士子如雲,大家都抓緊這幾天難得的機會,按題做好時藝策論,力求精益求精,錦上添花,以便得個功名富貴。足下放開正事不去用心,費如許心思寫此條陳,不覺得得不償失嗎?」曾國藩靠在椅背上,以手梳理花白長鬚,面帶微笑地問薛福成。

「回大人話,晚生一向不樂舉業,此番應考,亦不過慰老母之心罷了。晚生想這讀書識字,其目的在於求取治國治民的大學問,故所樂於思考的在民生國計。這篇條陳,晚生思之甚久,意欲備大人洗刷兩江時作參考,故寧可放棄正題策論不做,也要寫好這篇兩江父老為晚生所出的論題。」

曾國藩雖是從科舉正途出身的大官僚,卻早在三十歲時,便對科舉考試有些看法,一進北京入翰苑,從一批有真才實學的朋友身上,很快發現了自己學問上的淺陋。他毅然從八股文中走出來,壹志從事於先輩大家之文,留心時務經濟。並把自己的這個體會詳告在家諸弟,希望諸弟不要役役於考卷截搭小題之中,並沉痛地指出:科舉誤人終身多矣。他一貫認為,考試能夠選拔出人才,但中式的不一定都是人才,落選的也不都是庸才,這中間或有天命在起作用,即所謂功名富貴乃天數。

「小小年紀就能有如此閎通的見識,確實難得。」曾國藩心裡誇獎,嘴上卻說,「民生國計要考慮,八股文也要做好,莫負聖上明經取士為國求賢的苦心。」

「晚生聽從大人的教導,這次回去後刻苦攻讀,爭取下科中式。」薛福成態度誠懇地回答。

「這就對了。」曾國藩又凝視一眼薛福成,問,「足下所獻治理江南八條,有的放矢,切中時弊,足見足下平素留心民瘼,長於思考。讀聖賢書的目的,內則修身於一己,外則造福於天下。足下以一生員身分,能將兩江整治納於自己的功課之中,看來聖賢書已初步讀懂。今兩江初平,瘡痍滿目,老夫正思整飭,亟欲聽取各方意見。邀請足下來,還想當面聽聽足下對屯政、海防兩策的詳論,足下不妨把胸中所想的都說出來。」

一個功德震世的長者,對晚輩的建議這等獎掖,已使初出茅廬的薛福成十分感動,何況態度如此謙和,語氣如此懇切,更使薛福成大出意外。他略為思考一下,說:「晚生年輕學淺,在老大人面前一如蒙童牧夫,故也不怕出醜。差錯之處,請老大人多加指教。」

「你說吧!」曾國藩的眼睛裡流出和藹溫暖的光芒,停了片刻的手又開始在鬍鬚上緩緩地梳理起來。

「屯政始於漢代,有軍屯、民屯。漢武帝在西域屯田,宣帝時趙充國在邊郡屯田,都使用駐軍,此為軍屯。建安元年,曹操在許下屯田,得穀百萬斛,後推廣到各州郡,由典農官募民耕種,此為民屯。曹操的民屯不僅使曹魏強盛,也為日後晉統一全國奠定了雄厚的基礎。這是因為實行民屯,一則使大批荒田得以開墾,二則又便於推廣先進的耕作技術,獲得高產。一直到唐宋,民屯仍存在。明末屯政廢弛。我朝除有漕運地方的屯田仍隸衛所外,其餘衛所的屯田改隸州縣,名為民屯,其實屯田已變民田。長毛擾亂江南達十餘年之久,其蘇皖贛一帶所受蹂躪最多,人口大批逃散死亡,目前這幾省荒田極多,無人耕種,有的甚至幾十里內外不見人煙,這就為今日實行屯政準備了條件。如果老大人採用當年鄧艾在淮上屯田的成法,由官府出面組織百姓耕種,發牛發種,推廣區田法,晚生以為,蘇皖贛的荒田,不出幾年,就能五穀豐登,為兩江儲備吃不完的糧食。眼下有一批散員亟須早為之安定,他們就是一部分裁撤的湘軍。」

薛福成說到這裡停下來,看了一眼曾國藩。曾國藩灼熱的目光也正盯著他。他趕緊說下去:「老大人,晚生聽說,被裁撤的湘軍中,有些人至今仍留在長江兩岸,並未回湖南。原因是這些人湖南原籍本無根基,且久在軍中,不慣家居。有識之士認為,倘若不將滯留大江兩岸的撤勇妥善處置,這些人貪財嗜殺,必生禍患。有人說哥老會正在聯絡他們,實在可怕得很。」

曾國藩梳理鬍鬚的手輕輕抖了一下。約有兩三萬湘軍裁撤人員滯留沿途各省,沒有回到湖南原籍,此事曾國藩知道,這的確是個隱患。一旦出亂子,不但危害國家,自己作為湘軍統帥,也難逃咎責,且聽薛福成的處置意見吧。

「晚生建議老大人速派湘軍中有威望的將官,到皖贛等省招集滯留官勇,依過去的哨隊重新組織起來,帶到荒田較多之地實行屯政,並給他們以最優惠的待遇。往日的袍澤依舊在一起,使他們有不散夥之感,有田可耕,有事可做,又使他們不生邪惡之念,而大人得軍餉之利,兩江有富庶之望。」

「這是個好辦法!」曾國藩點點頭,輕輕地說,「既消患於無形,又獲利於實在。關於海防,足下有什麼好設想嗎?」

受到鼓勵的薛福成情緒高漲起來:「晚生以為,我大清日後真正的敵手乃海外夷人。夷人憑著堅船利炮藐視天朝,倘若我們不加強海備,挫敗夷人凶焰,不是晚生危言聳聽,我大清總有一天會亡國滅種!」

曾國藩臉上的肌肉抽搐著,記起了胡林翼在安慶江邊留下的遺言。心想,中國的官員和士人都有胡林翼、薛福成這樣的明識,這樣的憂患感的話,大清就決不會亡國滅種。

「老大人,我們也要造鐵船,製利炮,非如此,則不能守禦海疆,則不能保國保種!」薛福成幾乎用呼喊的口氣說出這幾句話,這一腔赤子熱血使曾國藩頗受感染。「晚生以為,老大人前幾年在安慶創辦的內軍械所,可以將它遷移到上海去,並且把它十倍百倍擴大。上海地處海隅,便於鐵船試航;民智開發,人才亦易求。這件事辦好了,影響至為巨大,說不定我大清自強將肇基於此。」

薛福成這個建議正合曾國藩的心意。半個月前,他收到容閎從美國來的信,說機器已全部買好,即將僱船運回。容閎也建議就在上海建廠,各方面都方便些。曾國藩籌建安慶內軍械所時就想到要在上海建廠,現在條件已具備,當然同意。薛福成也提出這個建議,可見此子有眼力。

「足下這個建議與老夫所想正合。」曾國藩慈祥地望著薛福成,問,「關於整頓江南,足下還有別的什麼想法嗎?」

薛福成想了一下說:「晚生認為,江南政務的整頓,首在鹽政的整頓,鹽政乃江南第一政務,且弊病最多,朝野都亟盼整治。晚生有志探求,但目前情況還不甚明瞭,亦拿不出什麼好的主意,故不敢妄陳。」

「哦!」曾國藩的兩隻眼睛低垂下來,梳理鬍鬚的左手也不自覺地停止了。他陷入了回憶之中,耳邊響起了一個江南老舉人舒緩的吳音來。

「兩江有三大難治之事,一漕運,二河工,三鹽政,尤其是鹽政,簡直如一團亂麻,但鹽政又是兩江第一大政務。三十年前,陶文毅公總督兩江,花大力氣改革鹽政,一時收效顯著,可惜陶文毅公一死,後繼者無力,新政不能暢行。待到長毛亂起,一切又復舊了。今大人亦為湖南人,兩江一直不忘湖南人的恩澤,大人一定能超過陶文毅公,把兩江治理得更好。」

那是五年前,還在祁門的時候,曾國藩剛實授江督。一個五十多歲的舉人會試罷歸,翰林院掌院學士竇垿託他帶一封信給昔日老友,於是此人繞道來祁門。在祁門山中昏暗的油燈下,那人與曾國藩縱談通宵,特別對江南的政事、吏事、民事談得透徹。曾國藩從他的談話中對兩江風尚瞭解甚多,執意請他留下,但那人思家心切,不願留在幕府。曾國藩很是遺憾。當時戰事緊迫,無暇整飭江南政務,遂與之相約,待金陵攻下後再請相助。那人欣然答應,在祁門住了五天後告辭回家。臨走前,曾國藩贈他兩首詩。曾國藩記得,那人姓薛名湘,字曉帆,無錫人。想到這裡,他又看了看眼前的美少年,覺得眉宇之間與薛湘很有點相像。他也姓薛,也是無錫人,難道是薛湘的兒子?

「有一個人,不知足下認識不認識?」曾國藩和氣地問薛福成。

「不知大人問的誰?」薛福成似有所意識,眼中流出喜悅的光彩。

「薛湘薛曉帆先生,足下可曾聽說過?」曾國藩盯著薛福成的眼睛。

「他是晚生的父親。」薛福成淺淺地笑了一下。

「你真的是曉帆先生的公子?我就猜著了!」曾國藩高興起來,「令尊大人還好嗎?」

「家父已在去年病故。」薛福成輕聲回答。

「哦!」曾國藩長歎一聲,露出無限惋惜的神情來。薛福成見了,心裡很感動。

「足下是否知道,令尊大人是老夫的朋友?老夫和他有約在先。」問罷,又自言自語地歎息,「唉,曉帆兄,你怎能失約先行呢?」

這句話,說得薛福成心裡既冷淒淒地,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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