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整飭兩江 一 甲子科江南鄉試終於正常舉行

在江寧城百廢待興的時候,曾國藩壓下了兩江總督衙門、江寧布政使衙門、江寧知府衙門等官衙的興建,將經費用在兩項建設上:一是滿城,一是江南貢院。修復滿城是為了討得朝廷的歡喜,恢復江南貢院,則為的是籠絡兩江士子的心。

滿城建得慢點不要緊,貢院的興建則一刻也不能緩。今年是甲子年,為例行的大比之年,其他各省都按規定期限,於八月中旬結束了秋闈,唯獨安徽、江蘇例外。安徽、江蘇兩省在康熙六年以前還是一個省,名曰江南省(它與江西省同屬一個總督的管轄,所謂兩江,即江南與江西的簡稱),省垣江寧。後來雖分成兩省,但鄉試並未分開。安徽省的士子,每到大比之年仍到江寧來參加鄉試。自從咸豐二年底,太平天國將都城定在此以後,蘇、皖兩省的鄉試便中斷了。咸豐十一年,曾國藩想在安慶設立一個上江考棚,專考安徽士子,但因為皖北仍在太平軍之手,遂未果。這樣,十二年多時間裡,安徽、江蘇兩省士子便眼睜睜地失去三次飛黃騰達的機會。一到江寧重回朝廷之手,要求立即開科取士的呼聲,便雷鳴般地灌進曾國藩的耳中。

曾國藩本人的急迫心情並不亞於這些士子。在當年出師前夕昭告天下的檄文裏,他竭力譴責的就是太平軍「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以盡」的行為,號召所有讀書識字者起來捍衛孔孟名教。這些年來,他的確也以「衛道」的口號爭取了大部分讀書人的擁護、支持,這正是他成為勝利者的主要原因之一。現在,到了他為這些讀書人酬謝的時候了。更何況作為恢復中斷十二年之久的鄉試最高主持人,歷史將會以怎樣令人炫目的語言予以記載啊!曾國藩每想到這些便激動萬分。這個憑藉著府試、鄉試、會試才有今天地位的荷葉塘農家子弟,深深地理解貧寒士子盼望出頭的苦心,也深深地以執掌文衡而感到無比的榮耀。他每隔幾天便要親臨江南貢院工地,督促他們務必在十月底全部竣工,決不能耽誤定於十一月初八日的甲子科鄉試。前幾天,江南貢院終於如期完工,曾國藩和所有蘇皖官員們都覺得肩頭上輕鬆了許多。

近日裏,來自江淮大地、蘇南蘇北的二萬士子,絡繹不絕地湧進江寧城,給正處在由廢墟重建的千年古都帶來一股新鮮的機趣。這些士子中有白髮蒼蒼的老者,也有不及弱冠的青年,有肥馬輕裘、呼奴喝僕的富家子弟,也有獨自一人挑著書箱、布衣舊衫的清貧寒士。他們走在街上,出入逆旅酒肆,一個個頭上紮著長長的髮辮,滿嘴裡子曰詩云,令金陵遺老們真有重睹漢官威儀之感!

江南鄉試,向為全國矚目,不僅錄取人數僅次於直隸而居第二,更因為殿試一甲人員之多,令各省羨慕。清代自順治三年丙戌開科取士,到咸豐二年壬子科後金陵落入太平天國為止,共九十一科,江南出狀元五十名,榜眼三十二名,探花四十二名,居全國第一,遠在其他各省之上。這樣一個重要的地方,又是金陵克復後的首科,主考官放的何人,士子們都在互相打聽。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只有極個別有親戚在北京做大官的人心裡有數,但他們都不講。被猜到的正副主考官有好幾十個,眾人都拿不準,唯一拿得準的是:今科江南鄉試的正主考官一定是一位德高望重,才學優長的翰苑老前輩。

這一點果真被猜中了,臨到考試的前十天,兩江總督曾國藩才接到部文,得知正主考官放的是劉昆,副主考官放的是平步青。劉昆字玉昆,號韞齋,道光二十一年翰林。咸豐元年由翰林院編修調任湖南學政,咸豐四年遷內閣學士,不久遷工部右侍郎。咸豐十一年因過革職,兩年後復職任鴻臚寺少卿,今年初升為太僕寺少卿。如今即以堂堂九卿的身分主持江南鄉試,為參加是科鄉試的士子們增色不少。平步青字景孫,今年三十二歲,時為翰苑編修,是個官運正好的俊逸才子。說是今天申正可抵金陵,申初,曾國藩便帶著江蘇巡撫李鴻章、學政宜振甫和安徽巡撫喬松年、學政朱蘭以及江寧藩司萬啟琛等高級官員親到下關接官廳迎候。

湘軍在裁撤過程中接到上諭:為著長遠考慮,不必全部裁盡,可以保留三萬左右的兵力。曾國藩正為此事而憂慮,這道上諭出乎意外,令他欣喜異常,立即決定長江水師暫不動,吉字大營保留十六個營八千人,霆軍留下八個營四千人,其餘張運蘭的老湘營、蕭啟江的果字營、正字營,還有李續宜舊部全部裁撤,淮揚、寧國、太湖三個水師各留一千人,其餘也統統回原籍。這段時期,下關碼頭日日夜夜人如潮,貨如山,吉字營被裁撤的官勇們正攜帶從金陵城裏搶劫的金銀財寶、美女少奴,坐上西行船舶,懷著各式各樣的想法,做著形形色色的美夢,由長江換船進洞庭湖,由洞庭湖進湘資沅澧,而後再換船進小河小港,或換騾馬車擔踏上大道小路,進入原本閉塞貧窮的山谷邊壤。他們,以及後來從各個軍營撤回的十幾萬湘勇,拿了這筆錢起屋買田,送子讀書,經商跑大碼頭,出門會闊朋友,開湖南一代新風,遂使歷來號稱天荒之地的三湘四水,從此眼界大開,風氣大變,人才輩出,燦若群星,成為近代中國最有名氣、最有影響的一個省份。

該走的已走得差不多了,留下來的遵照曾國藩的命令,陸軍全部撤到城外,長江水師的船隻也一律停泊在大勝關以上等候處理。這樣,江寧城裏的戰爭氣氛大大消除,老百姓心理上的壓力也減輕了許多,眼前的下關碼頭顯得平靜,恰如曾國藩近來的心緒。

這是他多年來少有的平靜。湘軍大規模地裁撤,使他獲得了太后,皇上的嘉獎。恭親王又復職了,他的靠山沒有倒。

洪天貴福並沒有押去京師獻俘,這無疑是朝廷給沈葆楨以冷淡,而給他們兄弟以臉面。曾國藩很感激,然而他更感激的還是朝廷對軍費報銷一事的寬容。

當金陵剛剛收復,全體官勇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時,署過兵部侍郎的曾國藩,便已想到今後如何向兵部報銷軍費開支一事了。這是一件十分重大又十分棘手的事,尤其是在關於金陵財貨下落的謗讟四起之時,他更為此事憂心忡忡。

從咸豐三年募勇開始,曾國藩便對往來銀錢一絲不苟,各項開支都記載得清清楚楚。衡州出師時,他專門建立了內外兩個銀錢所,所有收支銀錢皆有明細帳目。他提出「不怕死,不愛錢」的口號來教育湘軍官勇,自己又以身作則,從不私用一文軍款。湘軍建立之初的那幾年,帳目清爽,軍費開支的報銷不難。到了後來,湘軍人員大大擴充,先是胡林翼一支人馬獨立了,後來羅澤南和李續賓、李續宜兄弟也獨樹一幟,再接著老湘營、吉字營、貞字營、平江勇、水師內湖外江,又加上一個左宗棠的楚軍,他們都各自獨立,打仗還可以服從統一調配,至於銀錢開支,曾國藩則無力控制,也不想控制了。這些獨立出去的湘軍,絕大部分的開支是一本糊塗帳。朝廷給的餉銀極少,都靠他們自己募集,甚或擄掠。這些統帥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打完仗後,還有個向兵部匯報開支一事。待到部文下達後,曾國藩向他們傳達命令時,他們仍不以為然,曾國藩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不報吧無法向朝廷交代,報吧又會激起將領們的反感,弄得不好還怕發生意外。正在他急得焦頭爛額時,一道上諭救了他:「所有同治三年六月以前各處辦理軍務未經報銷之案,准將收支款目總數分年分起開具簡明清單,奏明存案,免其造冊報銷。」真個是聖量寬宏!

曾國藩想,所有這些,可能都是皇太后對裁撤湘軍的回報。他為自己以穩重、抑讓的態度順利度過難關而慶幸。

「少荃,今科江南鄉試,你是主人,韞齋、景孫遠道而來,你打算如何招待?」曾國藩微笑著對坐在身旁的李鴻章說。江南鄉試照例由江蘇、安徽兩省巡撫輪流充當監臨,甲子科的監臨輪到了蘇撫。

「兩主考的公館,門生安排在旱西門外妙香庵。半個月前,已將庵內庵外粉刷一新,臥房、書房、客廳都換了全套洋式擺設,看過的人都說很好,想必兩主考會滿意。」李鴻章答道。

這幾年李鴻章一洗過去在家鄉的晦氣,處境順利得很。淮軍接連攻下蘇州、常州、鎮江幾大名城,聲名鵲起,幾與湘軍相埒。淮軍統帥李鴻章知道,這中間的訣竅,全在於洋人的槍炮子彈。李鴻章充分利用上海富甲天下的有利條件,用大把大把的黃金白銀換來洋人的軍火裝備。當時令湘軍、綠營將官們眼紅的連發短槍,在淮軍中甚為普遍,連哨長、哨官都有。他們將尺把長的烏黑發亮的英國造新式短槍,用寬寬的牛皮帶吊在屁股上,神氣活現地出沒於市井酒樓之中,令百姓畏若天神。淮軍軍官們吃過酒飯,把嘴一抹,拔腿就走;看到好的貨物,口一張,對衛兵說聲「帶上」,主人不但不敢問他們要錢,還得親自送出門外,點頭哈腰,謝謝賞光。待背影都看不見後,才吐一口痰,狠狠地罵一聲:「強盜!土匪!」

新近榮封伯爵的李鴻章十分懂得淮軍對他的重要,在恩師起勁裁撤湘軍的時候,他的淮軍,除遣散老弱病殘者外一概未動,並暗暗地吩咐各營營官,將湘軍中那些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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