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裁撤湘軍 五 借韋俊之頭強行撤軍

曾國藩、趙烈文、彭壽頤聽完蕭本道這番敘述後,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過了好一陣子,彭壽頤才憤憤地吐出一句話:「僧格林沁、沈葆楨欺人太甚!」

趙烈文托著腮幫子說:「看來,官文來江寧城追查所謂的哥老會,與蕭軍門的座船無故被查封,以及僧格林沁的南下,三件事是聯在一起的,矛頭都是對準湘軍,尤其是對準吉字營的。」

「惠甫想得深。」彭壽頤說,「不過,官文、沈葆楨都是封疆大吏,僧格林沁雖是親王,也無權指揮他們呀!」

「是的。」趙烈文點點頭說,「背後一定還有人在指揮他們。」

蕭本道睜大著眼睛望著趙、彭,欲言又止。「惠甫不要瞎猜測。」曾國藩已明白趙烈文所指,但夾著蕭本道在這裡,不便再深談下去,揮手道,「你們都出去,讓我安靜一下。」

「老中堂。」蕭本道急著說,「我三叔還在南昌哩,沈葆楨那裏,還求你老給他打個招呼。」

蕭孚泗惹出的麻煩,不僅使他自身陷於困境,也給湘軍招來禍端。全國都在說吉字營將金陵洗劫一空,放火焚燒是為了毀滅罪證,自己給太后、皇上上奏,為他們力辯其誣。可現在呢?五十箱金銀,在新封男爵的座船裏被當場拿獲,儘管你說一百遍、一千遍這是節字營眾人的財產,又有誰會相信呢?即便是眾人的財產,先前不是說過金陵城裏全無金銀嗎?這如何自圓其說呢?何況,重孝期間,攜帶江南女子同船,這中間的事情,能解釋清楚嗎?蕭孚泗呀蕭孚泗,你也真是糊塗到家了!幸而蕭本道此來提供了僧格林沁的軍事部署,若不看在這個分上,曾國藩真要狠狠地訓斥一頓了。他冷冷地對蕭本道說:「你們這是自作自受,我有什麼辦法!」

蕭本道哭喪著臉說:「老中堂,你老若不管,那滿船的東西都會叫沈葆楨奪去了!」

趙烈文安慰道:「諒沈葆楨也不敢。你不要著急,老中堂會有辦法的。」

「奏稿還擬下去嗎?」彭壽頤問。

曾國藩思索片刻後,說:「暫不要擬了。」

待趙、彭、蕭退出後,曾國藩拿起筆來,蘸著硃砂,走到牆壁上的掛圖邊,在鎮江、揚州、和州、滁州四個地方各自畫了一個紅圈,然後凝神呆望著。望著望著,他的眼睛漸漸模糊起來,眼前出現四張血盆大口,露出猙獰的獠牙,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向江寧猛撲過來;遠處,武昌、南昌、杭州也亮起了陰綠的幽光,彷彿還聽見了磨牙礪齒的聲音。他覺得頭在發暈,勉強移步來到案桌邊,靠在椅背上,硃砂筆掉到地上,他也無力去拾起。筆尖周圍浸出一圈紅紅的痕跡,他看著,像是自己嘔出的一灘血。很長一陣子,他才清醒過來。

這些日子接二連三發生的一聯串事,顯然不是孤立的,趙烈文都看出來了,曾國藩能看不出來?他寧願相信不是這麼回事,但現實又充分證明了趙烈文的推斷是正確的。是的,僧格林沁不能指揮官文、沈葆楨,他自己的南下,也不是全由他個人作主的。那麼,能指揮官文、沈葆楨和僧格林沁的是誰呢?答案沒有必要挑明了。此時的曾國藩,不再像幾個月前那樣的恐懼。他細細地思考著:他們用的手段各有不同,官文是誣陷,沈葆楨是揭短,僧格林沁是威懾,三管齊下,意欲何為呢?有兩種可能。一是藉此將他兄弟和整個湘軍打下去,歷史上司空見慣的大功告成、功臣誅殺的悲劇再演一次;一是以此敲敲他的腦袋,讓他意識到所處之環境對他並非有利,識相點,盡快撤掉湘軍。兩種可能性都有,孰大孰小?曾國藩陷入了沉思。

眼下江寧雖克,太平軍餘部尚有二十來萬,安徽、河南的捻子勢力很大,西北回民的騷亂多年不止,國家尚未太平。

在這種情況下,將立有大功而並無造反事實的湘軍全部打下去,豈不會令各地其他帶兵將領有兔死狐悲之感?朝廷目前大概還不至於做出這般蠢事來。這是其一。其二,自從富明阿走後,朝廷再未派人到江寧來認真調查太平軍所遺留下來的金銀財寶的下落,似乎有不予追究、網開一面之意。其三,就在蕭孚泗走的前些日子,曾國荃的座船也從九江駛過,他的船比蕭的大,裝的東西也比蕭的多,沈葆楨沒有借口查他的船,是否朝廷有意給曾家留點面子呢?分析了這三條後,曾國藩認為,打殺的可能性不大,藉此逼迫他裁軍則是主要的。

想到這裡,他心裡升起一股極大的委屈感。

曾國藩早就明白地奏報要裁軍,只不過暫時推遲一下而已,朝廷何以便如此急不可待,視湘軍為眼中釘、肉中刺,非欲拔之而後快呢?即便要這樣做,堂堂皇皇地下道御旨不很好嗎,為何要行此卑劣陰險的伎倆呢?他為朝中最高決策者這種有失君子風度的做法感到氣悶。轉而他又想,歷史上所有號稱有作為的君王,哪一個又沒有陰一套、陽一套、君子一面、小人一面呢?對照自己,自從離開翰林院,進入六部衙門以來,尤其是這些年帶兵打仗,在與各省督撫、各處統兵將領間的周旋之中,陰的一面、小人的一面幹得還少嗎?更何況,大清自立國以來,軍隊一直掌握在朝廷手中,現在一下子有十幾萬軍隊由私人招募組建,他們能征慣戰、驕橫跋扈,如山如海的財富可以隱瞞不報而據為己有,如錦如繡的六朝古都可以一炬焚之而棄之不惜,這樣一支軍隊偏偏又掌握在漢人手中,朝廷能不擔心嗎?不撤掉它,太后、皇上能甘食安寢嗎?這樣一想,曾國藩釋然了,心中的委屈感大大減弱。他決定以異常鎮定的姿態,對官文、沈葆楨不採取任何行動,安安靜靜地在江寧城裏等候著太后、皇上對蕭孚泗一案的處理。他推測不致於給蕭太大的難堪。萬一事出意外,為了曾國荃和吉字營的聲譽,也為了他自己的聲譽,他將要為蕭孚泗一辯!

曾國藩的態度,蕭本道一無所知。想起拘押在南昌的三叔和那一船財產,他便惶惶然不可終日,隔一兩天便到督署來一次,請曾國藩接見他。每次照例都被門房阻擋,怏怏而回。如此過了十來天。這一天,蕭本道又來到督署大門口,正徘徊不敢向前時,門房看見了他,「蕭都司,總督大人昨天關照過,說你今天可以進去。」

蕭本道大喜,直奔簽押房。曾國藩面露微笑地說:「昨天來了上諭,你三叔沒事了,你看看吧!」

說著遞過來一個大信套。蕭本道將上諭抽出,急忙展開,一目數行地拜讀,他越看越高興。原來,上諭寫著:

前福建陸路提督男爵蕭孚泗,係攻克江寧首功大員,此次因父逝回籍奔喪,順帶節字營官勇歷次所獲戰利品,係出自袍澤之誼;既在江寧娶妾,自應帶回原籍奔喪,亦在情理之中。著毋庸追究,俾該前提督一行回籍成禮。江西巡撫沈葆楨辦事秉公,執法嚴謹,其節可風,著交部優敘。並將此由五百里諭知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侯曾國藩。欽此。

蕭本道想:這一定是曾大人為三叔上的求情摺所起的作用,遂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曾國藩磕了個頭:「謝老中堂的大恩大德!」

「不必謝。」曾國藩平淡地說,「回去後,告訴你三叔,就說是我講的,規規矩矩在家守制,地方上一切事情都不要過問,若再招惹是非出來,我可再不管了。」

「是!」蕭本道筆挺地站著,「卑職一定將老中堂的教導轉告三叔。」

朝廷對蕭孚泗一案如此寬容的態度,使曾國藩頗為驚奇。

原先設想到不至於太大的難堪,但多少會有點處罰,然而什麼都沒有,連哥老會的事也隻字未提,前向的委屈頓時化作感激。

官文所謂追查哥老會一事,自然是鬧劇一場,但霆軍裏既然有哥老會,且力量足以煽動鬧事,難保吉字營和其他軍營就沒有。一旦他們成了氣候,那湘軍便真的成了叛軍。蕭孚泗雖未加處置,但吉字營掠奪了大批江寧城財寶的醜行,無疑已公告天下了。事態已把曾國藩逼到懸崖邊,他再也沒有別的選擇了。裁撤湘軍,而且必須盡快!只有這樣,才能安太后、皇上之心,塞天下悠悠之口;也只有這樣,才能消除哥老會賴以存在的基礎,杜絕意外變故發生,保全湘軍的大節;同時也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他本人以及整個曾氏家族和所有「功狗」們的富貴平安。

曾國藩命令彭壽頤趕緊重新擬奏稿,以明確的態度、堅決的口吻向太后、皇上表示:湘軍水陸兩支人馬在三個月內十成撤去九成,駐守在江寧城內城外的吉字營一個不留,全部遣回原籍。

「老中堂,吉字營五萬將士全部都撤掉嗎?」彭壽頤發問。

「全部都撤。」

「老中堂,據說劉松山、張詩日治軍嚴厲,松字營、詩字營的軍紀要比其他營好些。戰亂還沒有完全平息,九帥的部屬還得留一些才是。」

曾國藩以讚許的目光望了彭壽頤一眼,慢慢地說:「摺子還是按我剛才說的擬,至於吉字營以後如何撤留,我另有安排。」

話一出口,他立即想到,這不又是一樁心口不一的事情嗎?不過,這僅僅只是一剎那間的念頭,轉瞬間他便忘記了。

拜摺後的第二天,曾國藩將督署內參與軍機贊畫的幕僚們召集起來,向他們宣佈立即大規模裁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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