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裁撤湘軍 三 男爵的座船在九江被查封

十多天前,獲得男爵殊榮的蕭孚泗接到上諭,同意他回湘鄉原籍奔父喪。早在圍金陵的日子裡,他就打聽清楚了:城裏金銀財寶,第一數天王宮的多,其次便是天王的兩個哥哥信王勇王了。那天,他帶兵衝進金陵城內,首先便瞄準天王宮。但宮外激戰厲害,一時進不去,他便轉而打勇王府。七找八找,找到勇王府時,朱洪章的煥字營已經搶了先,他趕緊奔到信王府。捷字營的一部分人正在圍攻,他的部屬仗著人多勢眾,把捷字營趕走,將信王府裏三層外三層地團團圍住,再不許別人染指。信王府被打下了,果然金銀如山,財貨如海。蕭孚泗將財富分成三份。他自己獨佔一份,剩下的兩份,由手下的將官去分。將官們按官位高低,都得到不少財產。普通的勇丁,強悍的得到一些,弱的則撈不到,於是他們各自再四處打劫,凡能變換銀錢的東西,都入了他們的腰包。

蕭孚泗的那一份,少說也值四五十萬兩銀子,跟隨他身邊的侄兒蕭本道監督木匠做了一百個箱子,把這些財寶全部裝了箱。前向已先行運走了兩船。這次又在長江上雇了一隻堅固的大船,把剩下的五十個裝著金銀珠寶的木箱悄悄地運到船上。蕭本道又以重金在方山一帶買了三個年輕漂亮的女子,自己留一個,送兩個給叔父。接到上諭後,表面哀戚、內心快樂的蕭孚泗登上裝著五十箱金銀的大船,帶著侄兒和三個美貌的江南嬌娃以及幾個隨身親兵,告別眾人,起錨揚帆,溯江西上。

長江兩岸素來盜匪極多,蕭孚泗不敢大意,他把五十個木箱壘在後艙,上面用舊油布蓋好,輕易發現不了。他和侄兒及親兵一律作一般客商打扮。為使船走得快些,他給船老闆雙倍船錢,刺激船老闆起早貪黑趕路,有時親兵也幫忙搖櫓。沿途停靠的都是大碼頭,船多人多,安全些。若實在沒有遇到大碼頭,船一停下,蕭本道就帶著親兵,衣藏利刃,在岸上通宵巡邏不睡。他們都是久經戰場本事超群的漢子,一個能頂十個用。所以,從江寧開船以來一路順利,雖是上水,一天也能走百二三十里,並不慢。這天上午,遠遠地看到九江城了。蕭孚泗心中歡喜,長江水路,三成走了將近兩成,再有七八天時間就到岳州府了;只要進入湖南,就可以放心了。

傍晚,船在九江碼頭停泊。蕭本道帶著兩個親兵上岸,買回了滷好的雞鴨牛肉,扛一筐時鮮水果,捧一罈潯陽秋烈酒。

船上的伙伕燒了兩條長江大青魚。滿船十多條漢子圍在一起,快快活活地喝酒吃肉,猜拳行令;三個江南女子也在一旁吃飯,看著他們取樂。

船上正吃得酒酣耳熱,岸上不知何時聚集了一支三四百人的隊伍,個個穿著整齊的綠營軍服,人人手裏執槍拿刀,當中一個游擊穿戴的騎一匹高頭大馬,橫眉冷眼地望著停泊在岸邊的上百條大小船隻。一個兵士高喊:「奉巡撫沈大人之命,所有停靠本碼頭的船舶,不論官船、民船、商船、貨船,統統檢查。若有抗拒者,一律拘捕法辦,不得寬容。」

船上的人無不感到意外。蕭本道緊張地望著叔叔,只見蕭孚泗神色自若,並無半點恐慌,大聲對眾人說:「來來來,我們喝我們的酒,他愛檢查就讓他檢查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們也管他不著。」

蕭本道見叔父這個神態,心裡略微安定點,但仍忐忑不安。盜匪打劫他不怕,怕的就是這種冠冕堂皇的奉命檢查,何況早就聽說江西巡撫沈葆楨天地不怕,鐵面無私,雖是曾國藩保薦上來的人,卻不買曾國藩的帳,上半年打金陵的關鍵時刻,他不但不扶一手,反而當面踢一腳,險些壞了大局。萬一他們動真的,木箱裏的東西露了餡,怎麼辦呢?他無心喝酒,把叔父拉到後艙,叔侄倆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好一陣子。

「這條船是開到哪裏去的?」一個千總模樣的小官在岸上吆喝著,隨即便有十多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氣勢洶洶地踏過跳板上了船。

「老總,這船是開到岳州去的。」船老闆慌忙出艙答話。說話間,千總也上了船。

「貨主在船上嗎?」千總問。

「在。」蕭本道忙走過去,一副謙卑的態度。

「裝的什麼貨?」千總繃緊著臉。

「沒有什麼,幾十箱瓷泥。」蕭本道爽快地回答。

「瓷泥?」千總奇怪地問,「是景德鎮的瓷泥?」

「老總,是這樣的。」蕭本道彎下腰說,「我們是長沙銅官瓷器工場的。上個月,一個先前在朝廷當大官的老爺,要為老母慶九十大壽,向敝工場定做一百桌酒席的杯盤碗盞,每個器皿上都要燒上『恭賀慈母九秩大壽』八個字,只要做得好,價錢可以從優。教工場老闆為這個老爺的一片孝心所感動,下決心要燒製一百套最好的餐具來。銅官有手藝好的窖師,但泥不好。老闆特為叫夥計們到貴省景德鎮,買了五十箱上等瓷泥運回銅官。老總,箱子裏裝的都是泥巴。」

千總走進艙,抽出腰刀來,挑開舊油布,露出碼得整整齊齊的五十隻新木箱。他用腰刀在箱板上敲打著:「都是泥巴?」

「不錯,都是泥巴。」蕭本道面色怡然。

「撬開來看看!」千總盯著蕭本道,喝道。

「不懂事的小畜生,老總來了也不好好招待。」蕭孚泗突然闖進艙房,對著侄兒罵道。

「這是家叔。」蕭本道對千總介紹。

「老總,這邊說兩句話。」蕭孚泗拉著千總的手,走到船倉後頭。他從懷裏掏出兩條三寸長的蒜條金來,塞進千總的腰包裏。「這點小意思,分給弟兄們買兩杯酒喝,請高抬貴手,包涵包涵。」

千總摸了摸腰包裏兩根硬挺挺的金條,心裡尋思著:這兩根傢伙怕有半斤重,若不分出去,自己下半世就足夠了,就是分些出去,得到的也是一筆可觀的財產。到手的橫財不要,那才是真正的傻瓜,他箱子裏裝的什麼東西,關我屌事!

「老闆,這箱子裏裝的真是瓷泥?」千總緩下臉來,對著蕭孚泗又問了一句。

「老總,我們都是講義氣的漢子,還會害你嗎?放心交差去吧,箱子裏裝的全是上等景德鎮瓷泥!」

蕭孚泗敞開上衣,露出紋了一頭穿山豹的胸脯,哈哈大笑起來。千總一見,嚇了一跳:這莫不是一個江洋大盜!木箱裏裝的是鴉片,還是洋槍?他正想吆喝一聲,手指又碰上硬梆梆的金條,嗓門立刻啞了。他走出船艙,對著十幾個士兵,手一揮:「弟兄們,下船吧!木箱裏裝的是景德鎮瓷泥,我都看過了!」

待千總把士兵們都帶下船後,蕭孚泗又和眾人碰起杯來,高聲吆五喝六,全然不把森嚴戒備的這支人馬放在眼裏。奉命搜查的人都回去交差去了,岸上安靜下來,蕭孚泗座船上的猜拳行令之聲更加熱火。半個時辰後,岸上又亮起一隊燈籠火把,吵吵嚷嚷地沿著石磴而下,向江邊走來。船艙裏的人莫不感到奇怪:剛才檢查過的,為何又來了?蕭本道放下筷子,說:「三叔,我上岸去看看。」蕭孚泗點點頭,心裡也有點納悶。

蕭本道上得岸來,只見來的人不如剛才的多,但從他們身上鮮明的甲冑來看,身分似乎要高些,馬也多了四五匹,為首的是一位參將。蕭本道想:來頭不小呀,一次又一次的,究竟要幹什麼?只見一個騎在馬上的都司說話了:「大家都不要驚慌,實話告訴你們,前向京師的王爺遭強盜打劫,丟失了大批金銀珠寶。據偵察,這幾天要路過九江。為不讓強盜矇混過關,苟將軍帶領弟兄們奉巡撫沈大人之命,再行搜查。這次只查大船,不查小船。」

說完,跳下馬來,其他幾個騎馬的武官也隨著跳下馬,各自帶著十幾二十個人,分頭向江邊幾條大船奔去,只有那個參將苟將軍仍端坐在馬背上,滿臉殺氣地監視著這場十分罕見的搜查。

蕭本道趕快向船上跑去。還沒有等他把所聽到的話對叔父講完,都司已帶領二十多個兵士兇惡地踏過跳板,來到甲板上。

「管船的是哪個,還不給老子滾出來!」都司見滿艙的人沒有一個出來接他,勃然大怒。

船老大正要起身,蕭孚泗一把按住。他站起來,整整衣服,大搖大擺走出艙。

「你是不是聾子?老子帶了二十多個弟兄來到船上,你們沒有聽到聲音?」都司喝道。

「老總息怒,我的確有點耳背。」蕭孚泗滿臉笑容回答。

「這是我們都司向老爺,你要放明白點!」一個士兵瞪了蕭孚泗一眼。

前福建陸路提督心裡禁不住好笑,口裏說:「喲,真的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向都司,怠慢了。」

「我沒有功夫和你囉嗦!你船上裝的是什麼東西,老實講清楚!」都司依然是惡狠狠的。

「船上裝的是瓷泥,剛才那位老總已經一一驗看了。」

「瓷泥?」都司大為疑惑,「瓷泥是什麼東西?」

連瓷泥都不知道,蕭孚泗差點笑出聲來。他強忍著笑,說:「瓷泥,就是做瓷器的泥巴。」

「你把泥巴運到哪裏去?」

「運回湖南。」

「混蛋,你們湖南連做碗盆的泥巴都沒有,分明是在扯謊!」都司大聲斥責。

蕭孚泗吃了一驚,蕭本道和滿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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