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件事發生得太快,只能用慢鏡頭來描述。首先發生的大概是弓弦彈回來打到科壟手腕內側比較柔軟的部分,害他尖叫著丟下了弓。不過這對箭的運行軌跡並沒有任何影響,因為它已經筆直地飛向了馬路對面房頂上的一個怪獸出水口。箭射中它的耳朵,彈開,從六英尺外的一面牆上反彈,沖著科壟飛了回來,速度似乎還略有加快。它帶著輕柔的嗡嗡聲從軍士耳畔飛過。
最後消失在城牆的方向。
過了一會兒,喏比咳嗽幾聲,向卡蘿蔔投以天真而疑惑的眼神。
「大致說起來。」他問,「龍的軟類有多大,大概?」
「哦,很可能非常小。」卡蘿蔔很幫忙。
「我正有點擔心這個。」喏比晃到屋頂邊緣,往下一指,「這底下有個水潭。」他說,「他們用來冷卻蒸餾器里的水。據我觀察還挺深,所以等軍士朝龍射了箭我們就可以跳進去。你覺得怎麼樣?」
「哦,我們並不需要這樣做。」卡蘿蔔說,「因為軍士的幸運箭一定會射中那個軟類,然後龍就死了,所以我們沒什麼可擔心的。」
「自然,自然。」喏比瞧了眼科壟臉上的怒意,趕緊表示贊同,「只是為了預防萬一,你知道,假如正好遇上那百萬分之一的壞運氣他射偏了——我並不是說他真會射偏,你知道,但你必須全面考慮所有的可能性——假如,由於不可思議的壞運氣,他沒有完全命中那個軟類,那你那條龍就要大發脾氣,對吧,那時候我們大概最好不要在這地方比較好。這種可能性當然很小,我知道,隨你說我是自尋煩惱、杞人憂天怎麼都行。我只是說可能。」
科壟軍士高傲地整整自己的盔甲。
「當你最需要它們的時候,」他說,「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總能實現。這事兒誰都知道。」
「軍士說得沒錯,喏比。」正直的卡蘿蔔說道,「你知道每當你只有最後一次機會的時候——唔,那時候它准能成。要不然世界上就——」他壓低嗓門——「我意思是說,這合情合理,如果最後走投無路的時候都不能成,世界上就……那個,神仙們是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他們肯定不會。」
三人不約而同地轉過身,目光透過污濁的空氣投向碟形世界的中心。此刻空氣被濃煙和霧氣染成了灰色,但如果天氣晴朗,有時你能看見幾千里之外的天居山,那是神仙的家——神仙住家的所在地,準確地說。他們住在山頂那用泥灰粉飾的瓦爾哈拉殿堂。他們在那裡面對永恆,並且為了下雨天該怎麼打發時間發愁。據說神仙喜歡把人類的命運當做棋子,至於他們以為自己現在玩的是什麼遊戲,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不過當然,遊戲是有規則的。誰都知道遊戲必須遵守規則。大家只是非常希望神仙們也知道這些該死的規則是什麼。
「必須成功。」科壟嘟囔道,「我會用上我的幸運箭什麼的。你說得沒錯,最後走投無路時必須成功。否則什麼都說不通了。那麼一來你還不如乾脆別活了。」
喏比的目光再次投向水塘,片刻的猶豫之後,科壟也加入進來,兩人臉上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才有的深思熟慮。他們知道英雄當然是靠得住的,還有國王,最後還有神仙當然也是靠得住的,但同時重力和一潭深水也真的非常可靠。
「倒不是說我們會需要它。」科壟大義凜然地說。
「有了你的幸運箭,那是當然的。」喏比道。
「沒錯。不過,我只是好奇,這兒大概有多高,你覺得?」科壟問。
「三十英尺左右,要我說。或多或少。」
「三十英尺。」科壟緩緩點頭,「我看著也差不多。而且很深,是吧?」
「非常深,我聽說。」
「你說是那就是了。看起來挺髒的,我還真不想跳進去。」
卡蘿蔔高高興興地一掌拍在他後背上,差點把他敲下去,「怎麼了,軍士?你想活著永遠不死嗎?」
「不知道。過五百年再問我。」
「那麼,幸好我們有你的幸運箭!」卡蘿蔔道。
「呃?」科壟似乎沉浸在自己可怕的白日夢裡。
「我是說,幸好咱們還有最後這百萬分之一的機會,不然可真要有大麻煩了呢!」
「哦,沒錯。」喏比傷心地說,「咱可真走運。」
王公往下躺。兩隻老鼠把一個墊子拽到他腦袋底下。
「外頭的情況挺糟,據我所知。」他說。
「對,」魏姆斯挖苦道,「說得沒錯。你是城裡最安全的人。」
他把又一柄匕首插進石頭中間的縫隙里,然後小心翼翼地試著加力;維帝納尼大人饒有興趣地望著他。他已經成功地來到離地六英尺、與窗格齊平的地方。
他開始挖柵欄周圍的灰漿。
王公又看了一會兒,隨後從身旁的小書架上拿下一本書。由於老鼠不識字,他這個小圖書館裡的收藏難免略有些巴洛克風格,不過王公並不是那種對新知識毫無興趣的人。他找到了夾在《蕾絲花邊製造史》里的書籤,接著往下讀了幾頁。
過了一陣,他發現自己不得不停下來撣撣書上的泥灰。他抬起頭。
「可是快要成功了?」他禮貌地詢問道。
魏姆斯咬緊牙關繼續挖。小柵欄外頭是一個邋裡邋遢的院子,並不比地牢里亮堂多少。院子的一角有個垃圾堆,但現在它看起來十分誘人。至少比地牢要誘人多了。一個剛正不阿的垃圾堆也強過如今的安科-莫波克。這多半是句諷喻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
他戳了又戳,刀柄在手裡嘣嘣地顫抖著。
圖書管理員若有所思地撓撓自己的胳肢窩。他也有自己的麻煩。
他來的時候滿腔都是對偷書賊的憤怒,現在這怒火仍然熊熊燃燒著。然而此刻他腦里出現了一個極具顛覆性的念頭:針對書的犯罪自然是世上最可惡的罪行,但復仇行動或許應該稍微推遲一些。
他還想,儘管人類愛怎麼對付彼此他當然都無所謂,但某些行為還是應該受到限制,以免兇手變得過於大膽,開始把類似的罪行加諸在書上。
圖書管理員再看眼自己的警徽,又把它輕輕啃一口——說不定什麼時候它就會變成某種能吃的東西,對此他一直保持著樂觀的態度。沒錯,他對隊長負有責任。
隊長一直對他很和氣,而且隊長也有個警徽。
沒錯。
有時候類人猿也必須做人類必須做的事。
猩猩敬了個複雜的軍禮,接著盪進了黑暗中……
太陽升得更高了些,它就像一隻走失的氣球,緩緩穿過霧氣和帶霉味的濃煙。
小兵們坐在煙囪投下的陰涼里,用各自的方式打發時間。喏比若有所思地挖鼻孔,檢查裡頭究竟有哪些內容,卡蘿蔔在寫家書,科壟軍士在發愁。
過了一會兒,科壟軍士不安地移動身體的重心,然後說:「我想到一個問題。」
「是啥,軍士?」卡蘿蔔問。
科壟軍士似乎苦惱極了,「那-那啥,如果那不是百萬分之一的概率怎麼辦?」
喏比瞪大眼睛。
「你什麼意思?」他問。
「嗯,好吧,最後走投無路時的百萬分之一永遠都能成,沒錯,完全沒問題。可是……那個,這可相當那啥,具體。我是說,不是嗎?」
「你說呢?」喏比道。
「如果這次只是千分之一的概率怎麼辦?」科壟滿面痛苦。
「什麼?」
卡蘿蔔抬起頭,「別傻了,軍士。」他說,「誰也沒見過千分之一的概率成為現實的。它能成為現實的概率只有——」他的嘴唇嚅動著——「幾百萬分之一。」
「耶,好幾百萬。」喏比附和道。
「所以除非當真是一百萬分之一的概率,否則成不了。」軍士總結說。
「我猜就是這麼回事。」喏比道。
「那麼,比方說,九十九萬九千九百四十三分之一——」科壟還不放棄掙扎。
卡蘿蔔搖搖頭,「半點希望也沒有。你聽誰說過,『這是九十九萬九千九百四十三分之一的可能,可沒準兒真能辦成?』」
他們默默望著面前的城市,腦子裡進行著緊張激烈的運算。
「咱們沒準兒真碰上了大麻煩。」最後科壟道。
卡蘿蔔開始飛快地寫寫畫畫。被要求解釋自己的行為時,他詳細說明了該如何尋找龍的表皮,然後又如何估算一支箭射中任何一處的概率。
「還有瞄準的事,我說,」科壟軍士道,「我會瞄準的。」
喏比咳嗽起來。
「這樣的話,肯定比百萬分之一的可能要小多了。」卡蘿蔔道,「沒準兒是百分之一的可能。如果龍飛得很慢,那處地方又很大,沒準兒幾乎是萬無一失呢。」
科壟的嘴唇無聲地試了試這個新句子,這事兒萬無一失,可沒準兒真能辦成。他搖搖頭,「不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