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

魏姆斯看看自己周圍。地上似乎掉了許多旗子,其中一些正被一隻老山羊嚼著,看它的表情,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這樣好的運氣。遠處隱約能看見割自家喉嚨跪在地上,忙著撿自己盤子里掉出來的東西。

魏姆斯身邊有個小孩,遲疑著揮了揮手裡的旗子,又喊了聲「萬歲」。接著一切都安靜下來。

魏姆斯彎下腰去。

「我覺得你該回家了。」他說。

小孩斜睨他一眼。

「你是警衛隊的嗎?」他問。

「不是。」魏姆斯說,「是——也不是。」

「國王怎麼了,衛兵?」

「呃,我想他是下去休息了。」魏姆斯回答道。

「我姑姑說我不該跟衛兵說話。」小孩說。

「那你不如趕緊回去,告訴她你有多聽話,怎麼樣?」魏姆斯道。

「我姑姑說,如果我不乖,她就把我放到房頂上,再把龍叫來。」那孩子跟魏姆斯聊起來,「我姑姑說它會把你吃個精光,從腿開始吃,好讓你能從頭看到尾。」

「你幹嗎不回去告訴你姑姑,就說她顯然繼承了安科-莫波克在兒童教育方面最優良的傳統?」魏姆斯道,「去吧。快走。」

「它還會嚼爛你全身的骨頭。」那孩子高高興興地說,「等它吃到你的腦袋,它會——」

「瞧,它就在那兒!」魏姆斯喊道,「那條會嚼爛你的大龍!現在回家去!」

孩子抬起頭,瞧瞧那個蹲在殘廢的加冕台上的東西。

「我還沒看見它嚼爛誰呢。」他抱怨道。

「趕緊走,不然我給你一巴掌。」魏姆斯說。

這話對方似乎聽懂了。那孩子理解似的點點頭。

「好吧。我可以再喊一聲萬歲嗎?」

「隨你便。」魏姆斯道。

「萬歲。」

做這些破事兒,這就是所謂的守衛社區了,魏姆斯暗想。他再次從噴泉背後探出頭去。

一個聲音在他頭頂炸開,「無論你怎麼說,我仍然堅持認為這是頭高貴的猛獸!」

魏姆斯的目光一路向上,直到抵達噴泉最頂上一圈。

「你注意到了嗎?」西碧爾·蘭金借著一尊被歲月腐蝕的雕塑直起身子,然後縱身跳到他跟前,「每次我們見面都有一條龍出現,」她朝他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簡直就像專屬於我倆的調子,那之類的。」

「它就坐在那兒,」魏姆斯趕緊轉換話題,「就那麼四下看著。真好像是在等著什麼一樣。」

龍眨了眨眼睛,顯示出侏羅紀時代的耐心。

逃離廣場的路上擠擠挨挨全是人。這就是安科-莫波克式的本能,魏姆斯暗想。先逃命,然後停下來看看會不會有什麼有趣的事兒發生在別人身上。

巨龍前爪附近的廢墟里有了點動靜。空眼愛奧的高階祭司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灰塵和木屑從袍子上滾滾而下。他一隻手裡仍然拿著仿造的王冠。

魏姆斯看見老頭抬起腦袋,幾英尺之外就是一雙火熱的紅眼睛。

「龍會讀心術不?」魏姆斯悄聲問。

「我敢肯定我的龍明白我說的每個字。」蘭金小姐嘶嘶地回答道,「哦,不!那老傻子想把王冠給它!」

「這招挺聰明不是嗎?」魏姆斯問,「龍喜歡金子。這就好像丟根棍子給狗玩兒一樣,對吧?」

「哦天哪。」西碧爾·蘭金道,「可能沒這麼簡單,你知道。龍的嘴巴敏感極了。」

巨龍朝那一小圈黃金眨眨眼。它伸出一米長的爪子,把那東西從祭司顫抖的手指里鉤過去,動作極其精準。

「你什麼意思,敏感?」魏姆斯望著爪子緩緩靠近那張長長的馬臉。

「味覺敏銳得驚人。而且完全是,你知道,化學性質的。」

「你是說它嘗得出金子的味道?」魏姆斯低聲問。龍伸出舌頭,仔細舔了舔王冠。

「哦,那當然。還能聞得出來。」

王冠會是純金打造的嗎?這概率有多少?多半不太高。據魏姆斯估計,那玩意兒很可能是用銅打底,再貼些金箔。糊弄人類已經夠了。可如果有人給你吃的,說這是糖,你吃了三勺才發現那原來是鹽,你會是什麼反應?

高階祭司正想開溜,龍把爪子從嘴邊移開,一把掃過去,把他高高打到了半空,動作十分優雅。當他在弧線的最高點尖叫時,龍把大嘴湊過去,然後——「老天!」蘭金小姐道。

圍觀的人群中響起一片呻吟。

「想想那東西的溫度!」魏姆斯道,「我是說,什麼也不會留下!只除了一縷煙!」

廢墟里又有了動靜。另一個人影直起身子,暈乎乎地靠在一根斷裂的柱子上。

那是狼平·文斯,滿身煤灰的文斯。

只見他抬起頭,發現自己眼前是兩個井蓋一樣大的鼻孔。

文斯轉身就跑。魏姆斯暗自琢磨,不知道那樣逃跑是什麼感覺,時刻擔心自己的脊梁骨會達到蒸發鋼鐵的溫度——儘管這溫度只會持續一瞬間。他能想像出來。

還有一半路文斯就能跑出廣場,龍突然上前幾步,一把將他抓在爪子里。考慮到它的塊頭,那動作實在輕捷得讓人吃驚。龍爪抬起來,把那個掙扎的人影送到離自己眼睛幾英尺遠的地方。

它把他轉來轉去,似乎是在檢查。然後它用剩下的三隻腳走起來,偶爾扇動翅膀幫助自己保持平衡。它快步穿過廣場,朝曾經的王公府邸走去。那裡也曾經是國王的宮殿。

觀眾們都心驚膽戰,悄悄把自己貼在牆上,而它全然不加理會。門拱只一下子就被撞到一邊,輕鬆得讓人絕望。兩扇大門包著鐵,高大又堅固,所以它們足足堅持了十秒鐘才坍塌成一堆灼熱的灰燼,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龍走進門裡。

蘭金小姐驚奇地轉過身,因為魏姆斯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裡帶著瘋狂的味道,他眼睛裡也含著淚,但那仍然是笑。他笑啊笑啊,終於順著噴泉的邊緣滑下來,兩腿在身前攤開。

「萬歲,萬歲,萬歲!」他呵呵笑著,幾乎要窒息了。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蘭金小姐質問道。

「再掛上更多的旗幟!敲鑼!打鼓!我們已經給它加冕了!我們終於還是有了國王!烏啦!」

「你剛剛喝酒了?」她厲聲責備道。

「還沒有!」他嗤嗤傻笑,「還沒有!不過這就去!」

他繼續笑,因為他知道一旦停下來,黑色的抑鬱就會像鉛做的蛋奶酥一樣落到他頭上。他已經可以看見未來在他們面前展開……

……畢竟它千真萬確是龍中的貴族,而且它也不帶錢,不搭理人。再說它肯定能為內城做些什麼——比方說把它燒個精光。

我們真的會這麼干,他暗想。這就是安科-莫波克的方式。如果你不能擊敗它或者賄賂它,你就假裝自己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

龍王萬歲!

他發現剛才的小孩又晃回來了。對方朝他輕輕揮了揮小旗,「現在我可以再喊兩聲萬歲嗎?」

「有什麼不行?」魏姆斯道,「所有人都會喊的。」

王宮裡傳來毀滅的聲音,聲音悶悶的,而且似乎非常複雜……

埃勒用嘴咬住掃帚,哼哼唧唧地把它拖到房間另一頭豎了起來。在更多哼哼唧唧和幾次失敗的嘗試之後,它終於把掃帚的一頭卡在了牆壁和裝燈油的大罐子中間。

它歇了一小會兒,呼吸聲活像風箱,然後它開始推。

罐子抵抗了片刻,隨即前後晃動,倒下來砸爛在石頭地板上。不大純凈的原油漫成一攤黑色。

埃勒的大鼻翼扇動著。在它腦袋裡頭的什麼地方,陌生的神經元突觸像發報機的電鍵一樣咔嗒咔嗒。大批大批信息湧進它鼻子里的神經節點,它們帶來了許多無法理解的東西,比方說三鍵、鏈烷和幾何異構。不過它們全都沒有碰到讓埃勒成為埃勒的那一小塊地方。

它只知道自己突然非常、非常的口渴。

此刻的宮殿里十分熱鬧。你不時能聽見地板塌陷或者天花板坍塌的聲響……

在老鼠成災的地牢,安科-莫波克的王公舒舒服服地躺在堅不可摧的牢門背後,黑暗中他咧開嘴笑了。

地牢外,篝火在暮色中燃燒著。

安科-莫波克在慶祝。沒人清楚究竟是為了什麼,但無論如何,他們早就打定主意要大肆慶祝一番。啤酒桶已經打開,牛已經上了燒烤架,每個小孩都發了一頂紙帽和一個杯子——費了這麼大力氣,浪費了實在可惜。再說今天本來也過得挺有意思,對於娛樂活動,安科-莫波克的居民一向是很看重的。

「在我看來,」說話的人正啃著一大塊油膩膩、半生不熟的肉,「找個龍當國王這主意其實不差。我是說,如果你們好好想想的話。」

「它看上去倒的確挺優雅。」坐在他左邊的女人似乎在認真檢驗這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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