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

魏姆斯抬頭望著不斷翻騰的厚厚雲層。

「希望加冕的時候天氣能晴。」科壟有些擔憂似的,「你還好吧,長官?」

它沒有飛走,魏姆斯暗想。它為什麼要飛走?我們傷不到它,而它想要的這裡全都有。它就在上頭什麼地方。

「你還好嗎,長官?」科壟又問了一遍。

肯定是在上頭很高的地方,在霧的上面。那裡有各種各樣的塔啊什麼的。

「加冕禮是什麼時候,軍士?」他問。

「中午,長官。文斯先生派人送信來,說要你穿上最好的盔甲,跟所有民間領袖一起,長官。」

「哦,當真。」

「哈莫丘軍士和日巡隊會在街道兩側列隊,長官。」

「用什麼列?」魏姆斯含含糊糊地問。他仍然望著天。

「抱歉,長官?」

魏姆斯眯細眼睛,想把房頂看得更清楚些,「唔?」他說。

「我說他們會在街道兩側列隊,長官。」科壟軍士道。

「它就在上頭,軍士。」魏姆斯說,「我簡直可以聞出來。」

「是的,長官。」科壟順著他。

「它在考慮下一步怎麼走。」

「是,長官?」

「它們並不是不聰明,你知道。只是跟我們的思維方式不同。」

「是,長官。」

「所以叫列隊什麼的見鬼去。我要你們三個上房頂,明白了?」

「是,長——什麼?」

「上房頂。上高處。等它行動的時候,我要我們最早知道。」

科壟試圖用表情聲明自己並不想知道。

「你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嗎,長官?」他鼓起勇氣問。

魏姆斯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是的,軍士,我覺得這主意不錯,因為這是我的主意。」他冷冷地說,「現在執行吧。」

屋裡只剩下魏姆斯一個人。他用冷水洗過臉,颳了鬍子,然後從自己的矮櫃里翻出儀式上穿戴的胸甲和紅斗篷。好吧,斗篷曾經是紅的,現在也仍然有好些不均勻的紅色分布在上頭,儘管總的來說它更像一張小網,沒準兒還逮住過不少飛蛾。柜子里的頭盔上公然沒有羽毛,它曾經有片分子厚度的金葉子,不過二者早已經分道揚鑣。

過去他曾經存過錢,想買件新斗篷。那些錢都跑哪兒去了?

值班室里沒人。喏比給埃勒搜颳了好些果籃,小澤龍正躺在第四隻果籃上。前三隻已經進了它的肚子,或者已經融化了。

在暖烘烘的空氣中,埃勒肚皮里那永不停息的隆隆聲似乎特別響亮。時不時它還哼哼兩聲。

魏姆斯隨手在它耳朵背後撓撓。

「你怎麼了,小夥子?」他問。

門嘎吱一聲開了。卡蘿蔔走進來,見魏姆斯蹲在被狠狠糟蹋的果籃旁邊,立刻敬了個禮。

「我們有點擔心它,隊長。」他主動開口,「它連煤都不肯吃。就躺在那兒翻來覆去、哼哼唧唧。它不會是有什麼不對頭吧,你覺得呢隊長?」

「有可能。」魏姆斯道,「不過對龍來說有點不對頭是很正常的。它們總能解決,不管是用哪種法子。」

埃勒挺傷心地瞧他一眼,然後又閉上了眼睛。魏姆斯把給他準備的一小塊毯子蓋在它身上。

他聽到吱的一聲,於是伸手在澤龍顫巍巍的身子旁摸索了一陣,最後掏出個橡皮小河馬。魏姆斯吃驚地看著它,又試著捏了兩下。

「我覺得這個可以給它玩一玩。」卡蘿蔔略顯得有些羞赧。

「你給它買了個小玩具?」

「是的,長官。」

「真是好心。」

魏姆斯希望卡蘿蔔沒瞧見塞在果籃裡頭的小毛球,那東西可花了他不少錢。

他離開一人一龍,走進了外頭的世界。

彩旗更多了。主幹道兩旁開始有人佔位置,儘管儀式還有好幾個鐘頭才會開始。街上的氣氛仍然叫魏姆斯沮喪。

他終於有了點胃口,而且這胃口不是一兩杯酒能滿足的。於是他沿著街道走向哈爾加的排骨店,魏姆斯習慣在這裡吃早飯,好多年都沒變過。在店裡他又吃了一驚。通常這裡唯一的裝飾全都集中在宣姆·哈爾加的外衣上,而且食物也都扎紮實實,最適合寒冷的早晨——全是卡路里、肥肉和蛋白質,或許還有一個維生素輕聲抽泣,悲嘆生活如此孤獨。可是今天,兩條紙做的彩旗在天花板上交叉,看得出費了不少心思,而鉛筆寫成的菜單更是離譜,每行歪歪扭扭的菜名里都能找到「加免」和「黃家」幾個字。

魏姆斯一臉厭倦地指指菜單頂上。

「這是什麼?」他問。

哈爾加瞅了一眼,此時油膩膩的館子里只有他們倆,「這寫的是『由黃家親點』,隊長。」他驕傲地說。

「什麼意思?」

哈爾加拿長柄勺撓撓腦袋,「它的意思就是說,」他回答道,「如果國王來了,他會喜歡這個。」

「那你這裡有沒有什麼不那麼貴氣的東西給我吃兩口?」魏姆斯酸溜溜地說。最後他要了一片平民烤麵包和一塊無產階級牛排。牛排生得很,你簡直能聽到它哞哞叫。魏姆斯坐在櫃檯前把它們吃下去。

他的思緒被隱隱約約的擦洗聲打斷,「你在幹嗎?」他問。

哈爾加從櫃檯背後抬起頭,一臉做賊心虛的表情,「什麼也沒幹,隊長。」他拚命想把證據藏在身後,而魏姆斯的目光則從滿是劃痕的木頭上射向他。

「得了,宣姆,有什麼還不能給我瞧的。」

雖然有些遲疑,哈爾加還是伸出粗壯的雙手。「不過是擦擦盤子上的老油膩。」他嘟囔道。

「原來如此。咱們認識多長時間了,宣姆?」魏姆斯和氣得可怕。

「好多年了,隊長。」哈爾加道,「你差不多每天都來,幾乎。我最好的客人之一。」

魏姆斯從櫃檯上湊過去,讓自己的鼻子同哈爾加臉蛋中央那坨壓扁的粉紅色齊平。

「這麼長的時間裡,你可動過那團油膩嗎?」他質問道。

哈爾加想後退,「這個嘛——」

「它跟我就像是朋友,那團老油膩。」魏姆斯說,「那裡頭還有些黑色的小點,我跟它們早混熟了。它本身就是一頓飯。而且你把咖啡罐也洗過了,不是嗎?我看得出來。人家說有的咖啡喝著就像在獨木舟里做愛,我看你這兒就是這樣,有了罐子里那些東西才更添了滋味。」

「那個,我覺得應該——」

「為什麼?」

哈爾加任盤子從肥嘟嘟的手指間落下,「那個,我以為,如果國王碰巧進來——」

「你們全都瘋了!」

「可是,隊長——」

魏姆斯伸出一根控訴的手指,把它深深埋進哈爾加寬大的背心裡,「你甚至不知道這倒霉鬼的名字!」他喊道。

哈爾加振作起來,「我知道,隊長。」他結結巴巴地說,「我當然知道。我在到處的裝飾上都看見了。他叫王斯·萬歲特。」

魏姆斯輕輕放開了手,他絕望地搖著頭,在心裡為人類根深蒂固的奴性痛哭了一場。

在另一個時空,圖書管理員讀完了最後一部分文字——不是書的結尾,這本書還有很多內容,只不過它被燒得太厲害,已經沒法辨認了。

當然,最後幾頁沒燒壞的字也是挺難讀的。作者的手在發抖,他寫得很快,還划去了不少。但在這方面,圖書管理員的經驗十分豐富。有些裝訂奇差的書,裡面的內容簡直難以辨認,在你讀它的時候裡面的文字還想讀你,又或者在紙上扭來扭去,可他也一樣能搞定。至少這本書的字不是這樣。它們不過是出自一個為自己的性命擔驚受怕的人,一個提出恐怖警告的人。

倖存的書頁中,快到最後的一頁吸引了他的注意。圖書管理員坐在原地,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

接著他把目光投向黑暗。

這是他的黑暗。他就睡在裡頭的某個地方。這黑暗中還有個賊正往這裡來,準備偷走這本書。然後有人會讀這本書,讀到這些文字,並且不顧一切地繼續自己的計畫。

他的手開始發癢。

他只需要把書藏起來,或者跳到小偷的腦袋上抓住他的耳朵把他的頭擰下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黑暗……

可這意味著干涉歷史的進程,沒準兒會造成非常恐怖的後果。圖書管理員對這類事情知道得很清楚,這是進入L空間之前的必修課。他在古老的書本里看見過圖片。時間可能會被撕裂,就像一條褲子。你可能掉進錯誤的褲腿里,過著其實發生在另一條褲腿里的生活,跟並未生活在你這條褲腿里的人說話,撞上其實已經不存在的牆。在錯誤的時間褲腿里,生活可能會很恐怖。

再說這也違反了圖書館的規則 。如果他膽敢胡亂擺弄因果關係,時空圖書管理員大會准要大發雷霆。

他小心翼翼地合上書,把它放回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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