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他一把抓住卡蘿蔔樹樁一樣的胳膊,拉他簡直就跟拖著棟大樓差不多。

卡蘿蔔煞白了臉。

「矮人喝酒?還打架?」他問。

「還用說,」喏比道,「隨時隨地,而且他們滿嘴那些髒話,哪怕對我自己親愛的老媽我也不肯說的。你可不想跟他們攪在一起,好一群叫人厭惡的傢伙——別進去!」

矮人在家鄉的山區總是過著平靜有序的生活,可一旦搬到城裡,他們似乎立刻就會把過去的一切忘個乾淨,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有什麼東西會影響到哪怕最循規蹈矩的鐵礦工人,促使他成天穿著鎖子甲、背著斧頭、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鎖喉·踢你脛骨之類,並且把自己喝成一個暴躁的醉鬼。

這或許是因為他們家鄉的生活實在太過平靜有序了。畢竟,如果一個年輕矮人在自己父親的礦坑底下幹了七十年,他來到大城市以後想做的頭一件事很可能就是大醉一場,再揍什麼人一頓。

卡蘿蔔他們撞上的正是這種令人愉快的矮人群毆現場,參加打架的人數大概有一百,總共組成約莫一百五十個同盟。屋裡到處是尖叫、詛咒以及斧頭砍在鐵頭盔上的清脆聲響,其間還混雜著歌聲——一群醉醺醺的矮人正在壁爐前歌唱金子,這也是一項屬於矮人的傳統。

喏比一頭撞上了卡蘿蔔的後背,對方獃獃看著眼前的景象,驚恐萬狀。

「聽著,這裡每晚都是這樣。」喏比道,「別插手,軍士是這麼說的。這是他們種族的風俗啥的。你可千萬別去干涉人家的風俗。」

「可是,可是,」卡蘿蔔打著結巴,「這些是我的同胞。算是。太可恥了,這樣的行為。大家會怎麼想?」

「我們都覺得他們是些惡狠狠的小壞蛋。」喏比道,「好了,走吧!」

然而卡蘿蔔已經趟進了混戰的矮人堆里。他把雙手合在嘴邊,吼了句什麼,用的是一種喏比聽不懂的語言。當然,世上所有語言幾乎都符合這個描述,包括喏比的母語在內,不過卡蘿蔔喊話用的顯然是矮人語:

「Gr''duzk!Gr''duzk!aaK''zt ezem ke bur''k tze tzim? 」

戰鬥戛然而止。一百張長滿鬍子的臉揚起來,瞪著彎腰站著的卡蘿蔔,受到打擾的惱怒與驚訝混雜在一起。

一個壓扁的啤酒杯擊中卡蘿蔔的胸甲,又彈到地上。卡蘿蔔伸出手去,毫不費力地抓起一個不斷掙扎的傢伙。

「J''uk,ydtruz-t''rud-eztuza,hudr''zd dezek drez''huk,huzukruk''t b''tduzg''ke''k me''ek b''tduz t''be''tk kce''drutk ke''hkt''d.aaDb''thuk? 」

還沒有哪個矮人從任何四英尺以上的生物嘴裡聽到過這麼多古話。他們全都啞口無言。

卡蘿蔔把犯事的矮人放回地板上。他眼裡噙著淚水。

「你們是矮人!」他說,「矮人不該這樣!看看你們。你們不覺得羞恥嗎?」

一百個強硬的下巴掉下來。

「我是說,瞧瞧你們!」卡蘿蔔搖搖頭,「你們可憐的老母親,花白了鬍子,在她的小洞里做牛做馬,念叨著不知道她兒子今晚過得怎麼樣。你們能想像她要是看見你們這樣會怎麼想嗎?你們自己的親媽,第一個教會你使鶴嘴鋤的人——」

喏比站在門邊,又驚又懼,他發現擤鼻涕的聲音和壓抑的哭聲越來越響,而卡蘿蔔還在繼續往下說:「她多半正想著,我猜他今晚肯定在好好休息,玩玩多米諾牌什麼的——」

旁邊有個矮人,頭盔上插著好些六英尺來長的尖刺,現在他對著自己的啤酒輕聲抽泣起來。

「而且我敢打賭,你們肯定好長時間沒給她寫過信了,你們所有人,雖然你們都保證過每星期要寫信的——」

喏比心不在焉地掏出張皺巴巴的手巾,遞給身旁的一個矮人;對方靠在牆上,悲痛得全身發抖。

「現在,我說,」卡蘿蔔緩和了一下態度,「我不想對任何人太過嚴厲,但從現在開始,我每天晚上都會過來一趟。我指望能看到嚴格合乎矮人規範的行為。我知道遠離家鄉是什麼感覺,但這不能成為這種事情的借口。」他抬手碰碰自己的頭盔,「G''hruk,t''uk。 」

他朝矮人們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然後半蹲半走著出了酒吧。回到街道上以後,喏比敲了敲他的胳膊。

「今後你再也不要給我來這麼一手!」他怒道,「你是警衛隊的人!再也別跟我提什麼法律!」

「可這非常重要。」卡蘿蔔一臉嚴肅。喏比已經潛進一條更窄的街道,卡蘿蔔趕忙跟上。

「比不上保住小命重要。」喏比道,「矮人酒吧!要是你還有一點點理智,小子,你就趕緊進來。還有,閉上嘴。」

卡蘿蔔抬頭瞅瞅眼前的建築。它離泥濘的街面稍微有些距離,裡頭傳來不少豪飲的聲音。門上掛了個破破爛爛的招牌,招牌上畫著一面鼓。

「酒館,唔?」卡蘿蔔若有所思,「這時候還在營業?」

「幹嗎不營業?」喏比推開門,「生意好著呢。破鼓。」

「又是喝酒?」卡蘿蔔飛快地翻著書頁。

「但願如此。」喏比朝一個巨怪點點頭,這是破鼓雇的門摔 ,「晚上好,砂岩圖斯。帶新人來認認門路。」

巨怪哼哼兩聲,揮揮長著硬皮的胳膊。

如今的破鼓已經成了一個傳奇,它是碟形世界所有聲名狼藉的酒館裡最出名的一個,同時也是雙城的重要標誌。正因為如此,前段時間必須重新裝修的時候,新東家特意花了好幾天工夫,努力還原過去牆上的泥污、煙灰以及各種不大容易分辨的物質;他甚至還進口了一噸經過腐爛處理的燈芯草鋪在地板上。現在店裡的顧客還是往常那堆英雄、殺人犯、僱傭兵、暴徒和惡棍,只有經過最最仔細的檢查你才能分辨出究竟誰是誰。濃濃的煙霧懸在空氣中,很可能是因為不想碰著牆壁。

兩個衛兵晃進破鼓的時候,交談聲略微低下去一丁點,接著又恢複到先前的水平。兩個老熟人朝喏比揮揮手。

他發現卡蘿蔔好像很忙。

「你在幹嗎?」他問,「還有,別跟人家提什麼媽媽,明白?」

「我在記筆記。」卡蘿蔔嚴肅地說,「我有個筆記本。」

「對頭,」喏比道,「你會喜歡上這地方的。我每晚都來這兒吃晚飯。」

「你怎麼寫『觸犯』兩個字來著?」卡蘿蔔翻過一頁。

「我不寫。」喏比從人群中擠過。一種罕見的慷慨之情鑽進他腦袋裡,「你想喝點啥?」

「我認為這恐怕不大合適。」卡蘿蔔道,「再說了,烈酒是失敗之母。」

他感到自己脖子後頭有道極具穿透力的視線,於是轉過身去,正好對上一張平淡、溫和的大臉。一張猩猩的臉。

它坐在吧台前,手拿一品脫 啤酒,面前還擺了碗花生。它挺友好地朝卡蘿蔔揚揚酒杯,然後喝了一大口。它喝酒時下嘴唇彷彿變成了帶把手的漏斗,動靜還特別大,有點像運河排干水的聲音。

卡蘿蔔捅捅喏比,「那兒有隻猴——」

「別說出來!」喏比趕緊截斷他的話,「別把那個詞兒說出來!那是圖書管理員,在大學幹活,睡前總是來這兒喝一杯。」

「就沒人表示反對?」

「為什麼要反對?」喏比問,「他也一樣請大家喝酒,從來不會喝了人家的就開溜。」

卡蘿蔔再次轉身打量那隻類人猿。好幾個問題同時衝出來,要求他關注,比方說:它的錢放哪兒?圖書管理員發現了他的目光,誤解了他的意思,於是把那碗花生輕輕朝他推過來。

卡蘿蔔挺直了自己高大健碩的身子,開始查閱自己的筆記。他整個下午都在學習《法律與條令》,這時間沒白花。

「此處的主人、業主、承租人或者老闆是誰?」他問喏比。

「啥?」小個子衛兵道,「老闆?唔,我猜今晚是查利管事。怎麼了?」他指指一個偉岸的大塊頭,此人滿臉縱橫交錯的刀疤,眼下正拿著塊濕布,試圖把髒東西更加平均地分配到一堆玻璃杯上。他停下手中的活兒,心照不宣地朝卡蘿蔔眨巴眨巴眼睛。

「查利,這是卡蘿蔔。」喏比介紹道,「他住玫希·帕姆那兒。」

「什麼,每天晚上?」查利問。

卡蘿蔔清清喉嚨。

「如果你是管事的,」他莊嚴地宣布,「那麼我有責任通知你,你被捕了。」

「被什麼了來著,朋友?」查利繼續擦著杯子。

「逮捕。」卡蘿蔔道,「現指控你犯下了如下罪行,茲即:1)(i)咕月 18日或此日前後,在位於金絲街一個名叫破鼓的地方,你在午夜12(十二)點鐘之後,a)販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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