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屋外雷聲滾滾。

據說神仙拿凡人的生命來遊戲。但究竟是哪些遊戲、為什麼要玩這遊戲、棋子的身份到底如何、遊戲是什麼樣的、規則是什麼——誰知道呢?

最好還是不要臆測。

雷聲滾滾……

它滾出了一個「6」。

現在讓我們暫時離開安科-莫波克這座雙子城的濕淋淋的街道,隨鏡頭穿過碟形世界的晨霧,然後聚焦到一個年輕人身上。他正朝雙城的方向進發,開朗、真誠,就像飄向主航道的冰山一樣沒有絲毫壞心眼。

這個年輕人名叫卡蘿蔔。之所以取這名字並不是因為他的頭髮——順便說一句,為了個人衛生的緣故,他父親總是替他把頭髮剪得很短——而是因為他的體形。

他擁有錐形的身材。男孩子只要過得規矩,吃得健康,再加上大口大口呼吸山裡的空氣,准能長成這樣。每當他想要繃緊肩膀上的肌肉,都必須先讓其他肌肉讓出道來。

他還帶著把劍,是在非常神秘的情形底下得到的。非常神秘。因此,讓人吃驚的是這把劍竟然不帶魔法,也沒有名字。揮舞這把劍的時候你不會感受到巨大的力量,只會讓你的手上磨出水泡。你可以絕對肯定:這把劍從前被使得太狠,以至於磨損了全部附加屬性,現在的它只是一塊長條形金屬,帶著鋒利的邊緣。這是一把劍中翹楚,但它身上並沒有銘刻命運的印記。

事實上,它簡直就是獨一無二的。

雷聲滾滾。

雙城的排水溝發出輕柔的汩汩聲,夜晚的垃圾順水漂流,時不時還略微抱怨幾句。

流水來到仰躺在排水溝里的魏姆斯隊長跟前,兵分兩路,分別從他身側流過。魏姆斯睜開眼。片刻空洞的平和之後,記憶的鐵鍬給了他迎頭一擊。

這一天對夜巡隊是個糟糕的日子。首先就是赫伯特·加斯筋的葬禮。憐的老加斯筋。他違反了警衛隊的一個基本原則。對於加斯筋這種人,這條原則不可能有違背第二次的機會,所以他就被放到了浸透水的地里,雨水敲打著他的棺材,除了夜巡隊剩下的三個隊員,再沒有別人來表示哀悼。夜巡隊確實是全城最受鄙視的團體。科壟軍士哭了。可憐的老加斯筋。

可憐的老魏姆斯,魏姆斯暗想。

可憐的老魏姆斯,躺在排水溝里。可他就是從這兒起家的。可憐的老魏姆斯,胸甲底下都有水在打圈兒。可憐的老魏姆斯,只能望著別的東西在溝里慢慢往前淌。這會子,可憐的老加斯筋眼前的景色多半都比這強。

想想看……從葬禮出來以後,他喝醉了。不對,不是喝醉了,還少了一個字,應該是「更」,沒錯,他喝得更醉了。因為整個世界都扭曲著,全不對頭,就像哈哈鏡,只有靠酒瓶的瓶底才能讓它變回本來面目。

還有件什麼事,是什麼來著?

哦,對了。夜晚。上班時間。不過對於加斯筋當然是另外一碼事了。得找個新人。正好有個新人要來,不是嗎?鄉下來的土包子。一封信。村裡來的鄉下人……

魏姆斯放棄思考,躺回排水溝里。溝里的水繼續打著轉。

他頭頂上,閃閃發光的字母在雨中嘶嘶地明滅著。

卡蘿蔔之所以長得這樣人高馬大,其實倒不僅僅是因為山裡空氣清新。他在矮人的金礦長大,每天都要花十二個鐘點把推車拖上地面,這項運動肯定也很有幫助。

他走路時常常佝僂著上身。這得怪掌管金礦的矮人,他們一般都認為五英尺 無疑是天花板的絕佳高度。

他從來都知道自己與眾不同,比如比其他矮人更容易受傷。另外就是,有一天父親走到他面前——或者更準確地說,走到他腰前——告訴他說,他其實並非像他一直相信的那樣,是個矮人。

長到差不多十六歲才發現自己搞錯了人種,這確實有點恐怖。

「之前咱都不想提起這事兒,兒子。」他父親說,「咱總以為你長大了就不會那個了,你瞧。」

「長大了就不會哪個?」卡蘿蔔問。

「長。但現在你母親覺得,也就是說,我們倆都覺得,你該回到你自己人中間去了。我是說,這不公平,把你關在這兒,沒個跟你一樣高的人做伴兒。」他父親不住地捻著頭盔上一顆鬆掉的鉚釘,這動作說明他顯然非常焦慮。「呃。」他又補充道。

「可你們就是我的自己人!」卡蘿蔔絕望地說。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的。」他父親道,「從另外一種更加精準更加確切的意義上來說,不。全得看基因什麼的,你瞧。所以如果你出去看看世界是什麼樣,這大概會是個挺不錯的主意。」

「什麼,永遠嗎?」

「哦,不!不。當然不是了。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回來玩兒。不過,唔,你這樣年紀的小夥子,困在這底下……這可不好。你知道,我是說,已經不是孩子了。大多數時候都只能跪在地上走什麼的。這可不好。」

「那我的自己人到底是誰?」卡蘿蔔有些糊塗。

老矮人深吸一口氣,「你是人類。」

「什麼,就好像瓦內錫先生?」瓦內錫先生每周都駕著他的牛車上山來,拿各種東西跟矮人換金子。「那些大高個?」

「你六點六英尺,孩子。他才五英尺。」矮人又開始撥弄頭盔上的鉚釘,「你看,事情就是這樣。」

「好吧,可是——可是也許我只是個子長得高而已。」卡蘿蔔還在垂死掙扎,「畢竟,人類可以有矮個子,為什麼就不能有高個子的矮人呢?」

他父親頂和氣地在他膝蓋背面拍了拍。

「你得面對現實,孩子。你在地面上頭會舒服得多。這是你的血統。再說上頭的天花板也沒這麼低。」你總不會老被天空撞暈過去吧,他暗暗加上一句。

「等等,」因為計算需要花費很多精力,卡蘿蔔緊緊皺起了誠實的眉毛,「你是矮人,對吧?媽媽也是矮人。所以我肯定也是矮人。錯不了。」

矮人嘆口氣。他原本指望可以悄悄靠近目標,比方說花上好幾個月,再慢慢把這事兒透露給他,但現在已經沒這工夫了。「坐下,孩子。」他說。

卡蘿蔔坐下來。

「事情是這樣的,」等男孩那張誠實的大臉跟他自己的臉靠近些,矮人沮喪地說起來,「有一天我們在森林裡發現了你。你在一條小路旁邊晃晃悠悠地走來走去……唔。」頭盔上的鉚釘嘎吱一聲。矮人一口氣說下去。

「事實上,你瞧……附近有好些馬車。著了火,可以說是。還有死人。唔,沒錯。死得很徹底的人類。都怪強盜。那年冬天真是個糟糕的冬天,各種各樣的傢伙都跑到山裡來了……所以我們當然就把你帶回了家,然後,那個,那年冬天很長,就像我剛才說的,你媽也習慣了有你,然後,那個,我們老是忘了讓瓦內錫幫忙打聽你到底是誰家的孩子。反正大概就是這樣了。」

卡蘿蔔的反應相當平靜,大部分是因為他幾乎沒怎麼聽懂。再說了,根據他現有的知識,在樹林里找到個學步的小孩兒正好就是生孩子的標準程序。對於矮人來說,沒進入青春期 的矮人都不夠成熟,不能把生育的技術環節講給他 聽。

「好吧,爸爸。」他說著把身子往前傾,好對上矮人的耳朵,「可你知道,我和——你知道薄荷·岩咂咂不?她真的很美,爸爸,鬍子軟得像,像,像一種特別軟的東西——我們之間有了默契,你知道——」

「是的,」矮人冷冷地說,「我知道。她父親跟我聊過幾句。」她母親也跟你母親聊過幾句,他暗暗補充道,然後她又跟我聊過幾句。這麼多「幾句」加一塊兒,真是許多許多句啊。

「倒不是說他們不喜歡你,你是個靠得住的好小子,活兒幹得也不錯,你會是個好女婿。四個好女婿,頂得上。問題就在這兒。而且再說了,她也才六十歲。這不合規矩。不合適。」

他聽說過有被狼養大的小孩。真不知道狼王是不是也得處理這樣棘手的麻煩事。也許得把他帶到一片安靜的空地上,對他說,你瞧,兒子,也許你覺得奇怪,為什麼你不像咱們其他狼一樣毛茸茸的……

他跟瓦內錫討論過這個問題。是個踏實可靠的傢伙,瓦內錫。當然了,他認識他父親……說起來,他其實還認識他爺爺。人類似乎撐不了多長時間,多半是因為把血泵那麼高太費力氣。

「這是個問題,國王 。毫無疑問。」老頭兒是這麼說的,當時他們正坐在2號礦井外頭的長椅上,小口小口抿著烈酒。

「他是個好孩子,千真萬確,」國王道,「做事很穩當。誠實。雖然說不上機靈,可你讓他幹什麼事兒,他不做完絕不罷休。很聽話。」

「你可以砍掉他的腿。」瓦內錫說。

「問題不在於他的腿。」國王陰沉沉地說。

「啊。沒錯。好吧,那樣的話你可以——」

「不行。」

「確實,」瓦內錫若有所思地表示同意,「唔。好吧,那你就沒別的法子,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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