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男孩所能做的101件事之書 一

特皮克以為接下來會——

——會怎麼來著?

也許是血肉之軀撞上岩石的吧唧聲,也可能是老王國的大地在眼前展開,儘管對於後者他幾乎不抱什麼希望。

但冰冷、潮濕的霧氣絕對出乎他的意料。

科學已經證明,在經典的四個維度之外還存在著許多別的維度。科學家說它們對世界通常沒什麼影響,因為這些維度都很小,而且向內捲曲;又因為現實是不規則的碎片,因此它的大部分都折在自己內部。這要麼意味著宇宙里到處是人類根本不可能全部理解的奇蹟,要麼就意味著科學家經常為了自圓其說而瞎編亂造。

不過多元宇宙里的確充滿了小維度,它們是想像的造物的遊樂場,在這裡,想像的產物可以自由嬉戲,不必擔心被嚴肅的現實擊垮。有時這些小維度會漂過現實中的小孔,反過來影響整個宇宙,於是就有了神話、傳說,以及關於醉酒鬧事的指控。

由於一點微不足道的計算錯誤,「你個混球」走進了這麼一個小維度里。

傳說挺靠譜,斯芬克斯確實潛伏在王國的邊境上。只不過傳說並沒有說明這指的是哪種邊境。

斯芬克斯是虛幻的生物,它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為人的想像。眾所周知,在無限的宇宙里,任何想像中的事物都必然真實存在於某個地方,但由於其中很大一部分都不應該存在於秩序井然的時空框架內,所以只好把它們塞進次要的維度里。這大概可以解釋為什麼斯芬克斯的脾氣總是那麼暴躁。不過話說回來,獅子的身體、女人的胸部和老鷹的翅膀,誰攤上這麼個形象都免不了產生嚴重的身份危機,它會氣沖沖的不足為奇。

所以它才想出那個謎題。

有了這謎題,斯芬克斯在許多維度里都找到不少樂子,還順便斬獲了大量飲食。

當特皮克牽著「你個混球」穿過重重迷霧時,他對這一切並不知情。不過聽到腳下枯骨的咔嚓聲,該知道的重點他也都明白了。

這裡死過很多人。合理的推測應該是:後死的人發現了先死的人的遺骸,於是他躡手攝腳小心行事,然而這一招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沒必要偷偷摸摸。聳立在霧氣里的石頭形狀很叫人擔憂。比方說這一塊,它看起來簡直就像是——

「止步。」斯芬克斯道。

四下一片寂靜,除去霧氣凝結、滴落的聲音,就只剩下「你個混球」為從空氣中榨取水汽而發出的咂吧聲。

特皮克道:「你是只斯芬克斯?」

斯芬克斯糾正道:「獨一無二的斯芬克斯。」

「天哪,你的雕像我老家裡不知有多少。」特皮克仰起頭,然後繼續往後仰,他補充道,「我沒想到你這麼高。」

「瑟縮吧,凡人。」斯芬克斯道,「汝之面前是智慧與恐怖。」他眨眨眼,「那些雕像,雕得怎麼樣?」

「完全沒能傳達出你的神韻。」特皮克老老實實地說。

「真的?那些人經常把我的鼻子弄錯。」斯芬克斯道,「有人說我右邊側臉是最上相的,而且……」斯芬克斯意識到自己差點害自己跑題了,於是嚴厲地咳嗽兩聲。

「噢,凡人,若想通過此處,」它說,「你必須解開我的謎題。」

特皮克問:「為什麼?」

「什麼?」斯芬克斯沖他眨巴眼睛,「為什麼?為什麼?因為,呃,因為,等等,哦對了,因為要不然我就咬掉你的腦袋。沒錯,我想就是這個。」

「好吧。」特皮克道,「那就說來聽聽。」

斯芬克斯清清嗓子,那聲音活像空載卡車在採石場里倒車。

「是什麼動物,早上四條腿走路,中午兩條腿走路,而晚上三條腿走路?」斯芬克斯沾沾自喜地問。

特皮克想了想。

最後他說,「這可夠難的。」

「再難沒有了。」斯芬克斯道。

「唔。」

「你永遠猜不著。」

「啊。」特皮克道,「是不是有種動物斷了腿又能再生……」

「方向完全錯誤。」斯芬克斯伸伸爪子。

「哦。」

「你半點思路也沒有,對吧?」

特皮克道:「我還在想呢。」

「你永遠也想不到。」

「你說得沒錯。」特皮克盯著對方的爪子,暗中自我安慰:這傢伙根本算不上多麼兇猛,而且顯然有些營養過剩。腦子小胸部大,哪怕它的腦子不給它添亂,它的胸部也會礙事的。

「答案是人。」斯芬克斯道,「好了,請別反抗,否則身體要釋放難吃的化學物質到血裡頭的。」

特皮克退後幾步,避開斯芬克斯的爪子,「等等,等等。」他說,「你什麼意思,人?」

「簡單得很。」斯芬克斯說,「早上的嬰兒用四肢爬行,中午用雙腿直立,晚上的老人拿著拐杖。巧妙極了,不是嗎?」

特皮克咬著嘴唇,疑慮重重地說:「我們這裡說的是一天之中嗎?」

接下來是漫長而難堪的沉默。

「這叫做那啥,比喻。」斯芬克斯惱火地說,說完再次往前沖。

「不,不,我說,等一下。」特皮克道,「我想把事情說清楚,好嗎?畢竟這樣才公平,對吧?」

「這謎題完全沒問題。」斯芬克斯道,「再好沒有了。五十年了,從還是幼獸的時候起就一直用它。」

「謎題很不錯。」特皮克安撫道,「很有深度,非常動人,人類的整個境遇一言以蔽之。不過你必須承認,這一切不會在一天之內就發生在某個人身上,對吧?」

「唔,那倒也是。」斯芬克斯承認道,「不過綜合上下文來看,題中不是暗示了應有之意嗎?再說了,所有謎題中都包含著戲劇性元素。」從斯芬克斯的神情中可以推斷,這話必定是它很早之前從哪兒聽來的,而且對此相當欣賞,只是這並不足以讓它放棄拿說話人填肚皮就是了。

「話是沒錯。但是,」特皮克蹲下去,在潮濕的沙地上清理出一塊地方,「這個隱喻是否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呢?咱們就打比方說人的平均壽命是七十年吧,行嗎?」

「行啊。」斯芬克斯語帶遲疑,彷彿剛剛不慎放了推銷員進門,現在被迫要購買人壽保險。

「好。很好。那麼中午就是大概三十五歲,沒錯吧?你瞧,大多數孩子一歲左右就能走路了,因此四條腿的那個說法實在很不合適,不是嗎?我是說,早上的大部分時間也是兩條腿。根據你的類比——」他停下來用手邊的大腿骨做了幾道算術——「四條腿的時間只有零點以後的二十分鐘,最多不超過半小時。咱們實話實說,我說得沒錯吧?」

「那個……」斯芬克斯道。

「同理,你也不會在下午六點就使用拐杖,因為那時候你才,呃,五十二歲。」特皮克飛快地算個不停,「事實上,據我推算,至少在九點半之前你都不會需要任何工具來輔助行走。當然這都是建立在整個人生發生在一天之內的假設上,而我相信我已經指出過,這實在是很可笑。抱歉,你的謎題大致還行,但到底還是說不通。」

「那個……」斯芬克斯還是那兩個字,只不過這一次顯得很惱火,「這我可沒辦法,我沒別的謎題了。從來都只需要這一個。」

「你可以稍微改動一下,一點兒不難。」

「怎麼改?」

「讓它更貼近現實些。」

「唔。」斯芬克斯用爪子撓撓自己的鬃毛。

「好吧。」它顧慮重重地說,「我猜我可以問:什麼動物……」

「從比喻的意義上講。」特皮克道。

「從比喻的意義上講。」斯芬克斯附和道,「在早上……」

「前二十分鐘,我想我們已經達成一致了。」

「好吧,行,早上前二十分鐘用四條腿走路……」

「等等,我覺得管那叫『早上』似乎不大準確。」特皮克道,「那才剛過午夜。我是說從技術上講那確實是早上,但真正說起來其實仍然是前一天晚上,你覺得呢?」

斯芬克斯臉上划過一絲獃滯的恐慌。

它好不容易擠出一句,「那你覺得呢?」

「咱們還是看看已經敲定的部分吧,如何?什麼動物,從比喻的意義上講,午夜之後一小段時間用四條腿走路,白天大部分時間……」

「除非遇上意外。」可憐的斯芬克斯急於讓對方看到自己也做出了貢獻。

「好吧,除非遇上意外都用兩條腿走路,直到至少晚飯時開始用三條腿……」

「我知道有些人會用兩根拐杖。」斯芬克斯熱心地說。

「好吧。這樣如何:繼續用兩條腿,又或者再加上它所選擇的輔助義肢?」

斯芬克斯琢磨半晌。

「嗯——可以。」它莊重地說,「看來各種可能性都考慮到了。」

「然後呢?」特皮克問。

「然後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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