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新子之書 三

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故事高手寇珀利梅爾靠在椅背上,對大家粲然一笑。圍坐在餐桌旁的都是世上最了不起的智者。

特皮克的新知識存儲庫里又增添了一點點存貨:原來討論會就是吃吃喝喝的意思。

「嗯。」寇珀利梅爾以此開頭,滔滔不絕地講起了特索托戰爭的故事。

「你們知道,當時的情況是,他把她帶回了家,而她父親——不是老國王,是之前的那一個,叫啥名字來著,他娶了個艾爾哈里比那邊的姑娘。她有點兒斜眼,叫什麼名字來著,P打頭的。或者L。反正就是個啥字母。她父親在佩皮羅斯灣那兒有個小島。不,是克里尼克斯灣。反正就是國王——另外那個國王——他召集了一支軍隊,然後他們……艾倫娜,她叫艾倫娜。她有點兒斜眼,你們知道。不過據說很迷人。我剛才說娶,不過相信我不必把話說白了,總之他們倆是不大正式的。呃。反正就是有匹木馬,然後他們進了馬里……我跟你們講過這馬了沒有?那是匹馬。我幾乎可以肯定那是匹馬。也有可能是只雞。下回我該連自個兒的名字也忘了!這是那誰的主意,有點兒瘸的那個。沒錯。腿有點兒瘸,我是說。我提過他沒有?他們打了一仗。不,那是另外那一次,我想。沒錯。總之,這個木豬,這主意妙極了,他們用那啥做的。怎麼一下想不起來了——木頭。不過那是後來了,你們知道。那一仗!差點忘了。沒錯,那仗打得可漂亮。每個人都敲著盾牌嚷嚷。那誰的盔甲亮得就像亮閃閃的盔甲一樣。打得好啊,那仗。那誰,不是瘸腿的那個,是另一個,叫那啥的,紅頭髮的。你們知道。高個子,說話咬舌頭的。等等,想起來了,他是從另一個島上來的。不是他。另外那個,瘸腿的。他不想去,他說他瘋了。他當然瘋得很,這還用說。我是說,居然想出什麼木牛來!就好像那誰說的,國王,不,不是那個國王,另外那個,他看到那隻羊,然後說:『我害怕以弗比人,尤其是他們竟然瘋瘋癲癲地把該死的家畜留在你門口的時候。好大膽子,他們准以為咱們是昨天才出生的呢。放火燒了它。』當然,那誰趁機從後頭繞進去,把他們全殺了,真夠好笑的。我有沒有說過她斜眼?他們說她挺美,不過這世上啥人都有。沒錯。反正,事情就是這樣的。接下來,那誰——我覺得他好像叫墨涅卡努斯,那瘸子——他想回家,也難怪,換你你也想,他們都打了好多年了,他那歲數也是越來越大。所以他才整出了那木頭啥的主意。沒錯。我騙你們的,膝蓋有毛病那個其實叫拉瓦勒烏斯。打得漂亮,那一仗,相信我。」

他陷入沾沾自喜的沉默里。

「打得漂亮。」他嘴裡嘟囔,嘴角含笑,很快打起了瞌睡。

特皮克意識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張大了嘴巴。他把嘴閉上。桌邊有幾個人正在揉眼睛。

「魔法。」茲諾道,「簡直是魔法。每一個字都是時間華蓋上的一根流蘇。」

伊比德喃喃地道:「最最微不足道的細節他也記得清清楚楚,腦子像針尖一樣銳利。」

特皮克看看桌邊的食客,然後捅捅坐在自己身旁的茲諾,「這些人都是誰?」

「這個么,伊比德你已經認識了。寇珀利梅爾也認識了。那邊那個是艾索,世上最懂神話的人。那是安提弗,世上最偉大的喜劇作家。」

「普達哥拉在哪兒?」特皮克問。茲諾指指桌子盡頭。一個悶悶不樂的男人正一邊拚命喝酒,一邊判斷兩個麵包卷之間的角度。「吃完飯我幫你介紹。」茲諾道。

特皮克瞅瞅那一圈禿頭和白鬍子。這似乎是某種標誌。你只要禿著腦袋,再留一把長長的白鬍子,似乎就能證明這二者之間的東西一定充滿了智慧。唯一的例外是安提弗,他看上去好像是豬肉做的。

他們是偉大的智者,特皮克告訴自己,這些人正想辦法弄清世界是怎麼回事。他們靠的不是魔法,不是宗教,他們只是在找世界的縫隙,然後把自己的腦袋插進去,想辦法把它撬開。

伊比德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靜。

「暴君已經要求向特索托開戰。」他說,「現在,讓我們考慮一下戰爭在理想社會中的位置。」他說,「我們需要……」

「抱歉,你能遞一下芹菜嗎?」艾索道,「謝謝。」

「……正如我所說,理想社會要求建立在所有人共同遵循……」

「還有鹽。就在你胳膊肘邊上。」

「……共同遵循的基本法則上。當然,戰爭無疑……能不能請你別這樣?」

「這是芹菜。」艾索咔嚓咔嚓咬得很開心,「吃芹菜就是這樣。」

茲諾盯著自己叉子上的東西,臉上寫滿猜疑。

「這東西,這是魷魚。」他說,「我沒要魷魚。誰點魷魚了?」

「……無疑。」伊比德抬高嗓門,「無疑,我請大家注意……」

「我覺得這是粉蒸羔羊肉。」安提弗道。

「你的是魷魚?」

「我要的是煎銀魚配葡萄葉米飯。」

「我點的羔羊肉。遞過來吧,給我。」

「這麼多蒜泥麵包,我怎麼不記得有人點過?」茲諾道。

「聽著,咱們這兒還有人想討論討論哲學問題。」伊比德挖苦道,「要是打擾了你們請多包涵。」

有人朝他扔了根麵包棍。

特皮克看了看自己叉子上的東西。他的國家從不吃海鮮,而叉子上的東西有太多吸盤,委實叫他放心不下。他萬分小心地掀開一片煮熟的葡萄葉,他敢打包票,有什麼東西匆忙藏到橄欖背後去了。

啊。又是一個需要記住的事實:只要是能放進木桶里的東西都會被以弗比人拿來釀酒,任何爬不出木桶的東西都是他們的盤中餐。

他拿叉子碰碰盤裡的食物。有些食物反過來碰了碰他的叉子。

還有就是哲學家從不聽彼此說話,而且他們老跑題。這多半是因為民朱的緣故。

一個麵包卷從他面前滾過。哦對了,他們還很容易激動。

他注意到自己對面那個瘦巴巴的小個子正一本正經地嚼著不知什麼東西的觸角。除了幾何學家普達哥拉(此人正悶悶不樂地計算餐盤的半徑),那小個子是唯一一個不曾抬高嗓門直抒胸臆的人。有時他會在紙片上記兩筆,記完就把紙片塞回外袍里。

特皮克上身前傾。此時,艾索受到不時飛來的麵包卷和橄欖核的鼓勵,講起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傳說。主要內容是狐狸、火雞、鵝和狼在一起打賭,大家都往腳上捆重物,看誰在水下閉氣的時間最長。

「打擾一下。」特皮克抬高聲音蓋住周圍的喧囂,「你是誰?」

小個子顯出很靦腆的樣子。他的耳朵非常大,如果光線適宜,人家或許會把他錯看成一隻水罐。

「我叫珥多斯。」他說。

「為什麼你不跟他們一起談論哲學?」

珥多斯切下一片古怪的軟體動物,「事實上我並非哲學家。」

「也不是喜劇作家什麼的嗎?」特皮克問。

「恐怕不是。我是個傾聽者。人家都叫我傾聽者珥多斯。」

「真有意思。」特皮克稱讚道,「你是做什麼的?」

「聽。」

「就只是聽?」

「他們付我錢就是為這個。」珥多斯道,「有時我會點點頭,或者微微一笑,或者微笑著點頭,以示鼓勵。你知道。他們喜歡這個。」

特皮克感到人家似乎在等他發表意見,於是他說:「天哪。」

珥多斯朝他鼓勵似的點點頭,然後又朝他微微一笑,表示儘管此時此刻珥多斯可以做的事情成千上萬,但絕沒有哪一樣能比聽特皮克講話更讓他感到興味盎然的了。關鍵在他的耳朵上。它們就好像巨大的黑洞,正懇求人家用言語把自己填滿。特皮克感到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他想把自己的一生、把自己所有的夢想和希望和盤托出……

「我敢打賭,」他說,「他們肯定付你很多錢。」

珥多斯對他露出一個振奮人心的微笑。

「寇珀利梅爾的故事你是不是已經聽過很多次了?」

珥多斯微笑著點點頭,只不過從他眼睛背後能看到一絲痛苦。

「我猜,」特皮克道,「你的耳朵很快就長出保護性的粗糙表面了吧?」

珥多斯點點頭,「請接著說。」他鼓勵道。

特皮克瞥眼普達哥拉,對方滿臉不高興,正在魚子醬沙拉里畫直角。

「我很願意一直留在這兒讓你聽我說話。」特皮克道,「不過那邊還有個人我想認識一下。」

「真不可思議。」珥多斯在紙片上做個記號,然後把注意力轉向另一側的對話。一位哲學家斷言真就是美,但美不一定真,這話引發了一場混戰。珥多斯認認真真地聽起來 。

特皮克沿著長桌信步走到普達哥拉身旁。後者還是那麼苦悶,正疑心重重地瞅著水果派的酥皮。

特皮克從他肩膀上看過去:「我好像看到那裡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